第三講 波提切利之嫵媚(3 / 3)

可是在大體上,“三女神”並無拉斐爾的富麗與柔和,線條也許太生硬了些,左方的兩女神的姿勢太相像。然這些稚拙反給予畫麵以清新的、天真的情趣,為在更成熟的作品中所找不到的。

春神,抱著鮮花,婀娜的姿態與輕盈的步履,很可以把“步步蓮花”的古典去形容她。臉上的微笑表示歡樂,但歡樂中含著惘然的哀情,這已是達·芬奇的微笑了。笑容中藏著莊重、嚴肅、悲愁的情調,這正是希臘哲人伊壁鳩魯(Epicurus)的精神。

在春之女神中,應當注意的還有兩點:

一、女神的臉龐是不規則的橢圓形的,額角很高,睫毛稀少,下巴微突;這是翡冷翠美女的典型,更由波氏賦予細膩的、嚴肅的、靈的神采。

二、波氏在這副優美的麵貌上的成功,並不是特殊的施色,而是純熟的素描與巧妙的線條。女神的眼睛、微笑,以至她的姿態、步履、鮮花,都是由線條表現的。

維納斯微俯的頭,舉著的右手,衣服的褶痕,都構成一片嚴肅、溫婉、母性的和諧。母性的,因為波提切利所代表的維納斯,是司長萬物之生命的女神。

至於雄辯之神麵部的表情,那是更嚴重更悲哀了,有人說他像朱利安·梅迪契(Julian Medici,洛倫佐的兄弟,一四七八年被刺殞命)。但這個悲哀的情調還是波提切利一切人像中所共有的,是他個人的心靈的反映,也許是一種哲學思想之征象,如上麵所說的伊壁鳩魯派的精神。他的時代原來有伊壁鳩魯哲學複興的潮流,故對於享樂的鄙棄與對於虛榮的厭惡,自然會趨向於悲哀了。

波提切利所繪的一切聖母尤富悲愁的表情。

聖母是耶穌的母親,也是神的母親。她的兒子注定須受人間最殘酷的極刑。耶穌是兒子,也是神,他知道自己未來的運命。因此,這個聖母與耶穌的題目,永遠給予藝術家以最崇高最悲苦的情操:慈愛、痛苦、尊嚴、犧牲、忍受,交錯地混合在一起。

在《聖母像》(Madone du Magnificat)一畫中,聖母抱著小耶穌,天使們圍繞著,其中兩個捧著皇後的冠冕。一道金光從上麵灑射在全部人物頭上。另外兩個天使拿著墨水瓶與筆。背景是平靜的田野。

全畫的線條彙成一片和諧。全部的臉容也充滿著波氏特有的“嫵媚”,可是小耶穌的手勢、臉色,都很嚴肅,天使們沒有微笑,聖母更顯得怨哀:她心底明白她的兒子將來要受世間最殘酷的磨折與苦刑。

聖母的憂戚到了Madone de la Grenade一畫中,尤顯得悲愴。構圖愈趨單純:聖母在正中抱著耶穌,給一群天使圍著;她的大氅從身體兩旁垂下,衣褶很簡單;自上而下的金光,在人物的臉容上也沒有引起絲毫反光。全部作品既沒有特別刺激的處所,我們的注意力自然要集中在人物的表情方麵去了。這裏,還是和其他的聖母像一樣,是表現哀痛欲絕的情緒。

現在,我得解釋“波提切利之嫵媚”的意義和來源。

第一,所謂嫵媚並非是心靈的表象,而是形式的感覺。波提切利的春神、花神、維納斯、聖母、天使,在形體上是嫵媚的,但精神上卻蒙著一層惘然的哀愁。

第二,嫵媚是由線條構成的和諧所產生的美感。這種美感是屬於觸覺的,它靠了圓味(即立體感)與動作來刺激我們的視官,宛如音樂靠了旋律來刺激我們的聽覺一樣。因此,嫵媚本身就成為一種藝術,可與題材不相關聯;亦猶音樂對於言語固是獨立的一般。

波氏構圖中的人物缺乏謹嚴的關聯,就因為他在注意每個形象之線條的和諧,而並未用心去表現主題。在《維納斯之誕生》中,女神的長發在微風中飄拂,天使的衣裙在空中飛舞,而漣波蕩漾;更完成了全畫的和諧,這已是全靠音的建築來構成的交響樂情調,是觸覺的、動的藝術,在我們的心靈上引起陶醉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