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在達到這“理想美”一點上,雕刻對於他顯得比繪畫有力多了。他說:“沒有一種心靈的意境為傑出的藝術家不能在白石中表白的。”實在,雕刻的工具較之繪畫的要簡單得多,那最能動人的工具——色彩,它就沒有;因之,雕刻家必得要運用綜合(synthè),超越現實而入於想象的領域。
“雕刻是繪畫的火焰,”米氏又說,“它們的不同有如太陽與受太陽照射的月亮之不同。”因此,他的畫永遠像一組雕像。
我們此刻正到了十五世紀末期,那個著名的quattroto的終局。二百年來意大利全體的學者與藝術家,發見了繪畫(喬托以前隻有枯索呆滯的寶石鑲嵌馬賽克(mosaique),而希臘時代的龐貝的畫派早已絕跡了千餘年),發見了素描,以及一切藝術上的法則以後,已經獲得一個結論——藝術的最高的目標並不是藝術本身,而是表現或心靈的意境,或偉大的思想,或人類的熱情的使命。所以,米開朗琪羅不能再以巧妙、天真的裝飾自滿,而欲搬出整部的《聖經》來做他的中心思想了。他要使他的作品與偉大的創世紀的敘述相並,顯示耶和華在混沌中飛馳,在六日中創造天與地、光與暗、太陽與月亮、水與陸、人與萬物……
我們看《神分出水與陸》的那幕。耶和華占據了整個畫幅。他的姿態,他的動作,他的全身的線條,已夠表顯這一幕的偉大……在太空中,耶和華被一陣狂飆般的暴風疾卷著向我們前來。臉轉向著海,口張開著在發施號令,舉起著的左手正在指揮。裹在身上的大衣脹飽著如扯足了的篷,天使們在旁邊牽著衣褶。耶和華及其天使們是橫的傾向,畫成正麵。全部沒有一些省略(raccourci),也沒有一些枝節不加增全畫的精神。
水麵上的光把天際推遠以至無窮盡。近景故意誇張,頭和手畫得異常大。衣服的飄揚,藏著耶和華身體的陰暗部分,似乎要伸到畫幅外的右手,都是表出全體人物是平視的,並予人以一種無名的強力,從遼遠的天際飛來漸漸迫近觀眾的印象。枝節的省略,風景的簡樸,尤其使我們的想象,能夠在無垠無際的空中自由翱翔。
就在梵蒂岡宮中,在稱為loges的廊內,拉斐爾也畫過同樣的題材。把它來和米開朗琪羅的一比,不禁要令人微笑。這樣的題材與拉斐爾輕巧幽美的風格是不能調和的。
《神創造亞當》是九幕中比較最被人知的一幕。亞當慵倦地斜臥在一個山坡下,他成熟的健美的體格,在深沉的土色中顯露出來,充滿著少年人的力與柔和。胸部像白石般的美。右臂依在山坡上,右腿伸長著擺在那裏,左腿自然地曲著。頭,悲愁地微俯。左臂依在左膝上伸向耶和華。
耶和華來了,老是那創造六日中飛騰的姿勢,左臂親狎地圍著幾個小天使。他的臉色不再是發施命令時的威嚴的神氣,而是又悲哀又和善的情態。他的目光注視著亞當,我們懂得他是第一個創造物。伸長的手指示亞當以神明的智慧。在耶和華臂抱中的一個美麗的少女溫柔地凝視亞當。
這幕中的悲愁的氣氛又是什麼?這是偉大的心靈的、大藝術家的、大詩人的、聖者的悲愁。是波提切利的聖母臉上的,是米開朗琪羅自己的其他作品中的悲愁。《聖經》的題材在一切時代中原是最豐富的熱情的詩。“神的熱情”(passion de Diew)曾經感應了多少曆史上偉大的傑作!
每一組人物都像用白石雕成的一般。亞當是一座美妙的雕像。暴風般飛卷而來的耶和華,也和扶持他的天使們形成一組具有對稱、均衡、穩定各種條件的雕塑。
至於男女先知,我們在上麵講過,是受了最初的“十二使徒”的題材的感應。使徒的出身都是些平民、農夫,他們到民間去宣布耶穌的言語,他們隻是些富有信仰的好人,不比男女先知是受了神的啟示,具有神靈的精神與思想,全部《聖經》寫滿了他們的熱烈的詩句,更能滿足米開朗琪羅愛好崇高與偉大的願望。自然,男女先知的表現,在米氏時代並非是新的藝術材料,但多數藝術家不過把他們作為虔誠的象征,而沒有如米氏般真切地體味到全部《聖經》的力量與先知們超人的表白。
這些男女先知像中最動人的,要算是約拿像了。狂亂的姿勢,臉向著天,全身的線條亦是一片緊張與強烈的對照。右臂完全用省略隱去,兩腿的伸長使他的身軀不致整個地往後仰側:這顯然又是一座雕像的結構。右側的天使,腿上的盔帽都是維持全體的均衡與重心的穿插。
其他如女先知庫邁、耶利米、以賽亞的頭仿佛都是在整塊白石上雕成的。而耶利米的表情,尤富深思與悲戚的神氣,似乎是五百年後羅丹的《思想者》的先聲。
在創世紀九景周圍的二十個人物(奴隸),隻是為創世紀各幕做一種穿插,使其在裝飾上更形富麗罷了。
最後一部的基督的祖先像,其精神與前二部的完全不同。在這裏,沒有緊張的情調,而是家庭中柔和的空氣,堅強的人體易以慈祥的父母子女。在這裏,是人間的家庭,在創世紀與先知像中,是天地的開辟與神靈的世界。這部的色調很灰暗,大概是米開朗琪羅把它當作比較次要的緣故,然而他在這些畫麵上找到他生平稀有的親密生活之表白,卻是無可懷疑的事實。
裸體,在西方藝術上——尤其在古典藝術上——是代表宇宙間最理想的美。它的肌肉,它的動作,它的堅強與偉大,它的外形下麵蘊藏著的心靈的力強與偉大,予人以世界上最完美的象征。希臘藝術的精神是如此,因為希臘的宇宙觀是人的中心的宇宙觀;文藝複興最高峰的精神是如此,因為自但丁至米開朗琪羅,整個的時代思潮往回複古代人生觀、自我發現、人的自覺的路上去。米氏以前的藝術家,隻是努力表白宗教的神秘與虔敬;在思想上,那時的藝術還沒有完全擺脫出世精神的束縛;到了米開朗琪羅,才使宗教題材變成人的熱情的激發。在這一點上,米開朗琪羅把整個的時代思潮具體地表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