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講 拉斐爾(上)(3 / 3)

在這幅畫麵上,我們看到十二分精練圓熟的手法與活潑自由的表情。對於其他的畫,拉斐爾留下不少鉛筆的習作,可見他事前的準備。但《西斯廷聖母》的原稿極稀少。沒有一些躊躇,也沒有一些懊悔。藝術家顯然是統轄了他的作品。

因此,這幅畫和《美麗的女園丁》一樣是拉斐爾藝術進程中的一個重要證人。

《雅典學派》和《聖體爭辯》的作者,居然會純粹受造型美本能(purinstinbsp;des beautés plastiques)的驅使,似乎是很可怪的事。這些巨大的壁畫所引起的高古的思想,對於我們的心靈沒有相當長久的接觸,又轉換了方向。由此觀之,《西斯廷聖母》一作在拉斐爾的許多聖母像中占有特殊的地位。

幕簾揭開著,聖母在光明的背景中顯示,她在向前,腳踏著迷漫的白雲。左右各有一位聖者在向她致敬,這是兩個殉教者:聖西克斯圖斯與聖女巴爾勃。下麵,兩個天使依憑著畫框,對這幕情景出神:這是畫麵的大概。

我們在上一講中用的“牧歌”這字眼在此地是不適用了:沒有美麗的兒童在年輕的母親膝下遊戲,沒有如春曉般的清明與恬靜,也沒有一些風景、一角園亭或一朵花。畫麵上所代表的幕是更戲劇化的。一層堅勁的風吹動著聖母的衣裾,寬大的衣褶在空中飄蕩,這的確是神的母親的顯示。

臉上沒有仙界中的平靜的氣概。聖母與小耶穌的唇邊都刻著悲哀的皺痕。她抱著未來的救世主望世界走去。聖西克斯圖斯,一副粗野的鄉人的相貌,伸出著的手仿佛指著世界的疾苦;聖女巴爾勃,低垂著眼睛,雙手熱烈地合十。

這是天國的後,可也是安慰人間的神。她的憂鬱是哀念人類的悲苦。兩個依憑著的天使更令這幕情景富有遠離塵世的氣息。

這裏,製作的手法仍和題材的闊大相符。素描的線條形成一組富麗奔放的波浪,整個畫麵都充滿著它的力量。聖母的衣飾上的線條,手臂的線條,正與耶穌的身體的曲線和衣裾部分的褶痕成為對照。聖女巴爾勃的長袍向右曳著,聖西克斯圖斯的向左曳著:這些都是最初吸引我們的印象。天使們,在藝術家的心中,也許是用以填補這個巨大的空隙的;然竟成為極美妙的穿插,使全畫的精神更達到豐滿的境界。他們的年輕和愛嬌仿佛在全部哀愁的調子中,加入一個柔和的音符。

從今以後拉斐爾丟棄了少年時代的習氣,不再像畫《美麗的女園丁》或“簽字廳”(Chambre de la Signature)時賣弄他的素描的才能。他已經學得了大藝術家的簡潔、壯闊、省略局部的素描。他早年的聖母像上的繁複的褶皺,遠沒有這一幅聖母衣飾的素描有力。像這一類的素描,還應得在西斯廷天頂上的耶和華和亞當像上尋訪。

拉斐爾在畫這幅聖母時,他腦海中一定有他同時代畫的女像的記憶。他把他內在的形象變得更美,因為要使它的表情格外鮮明。把這兩幅畫作一個比較,可見它們的確是同一個鵝蛋形的臉龐,隻是後者較前者的臉在下方拉長了些,更加顯得嚴肅;也是同一副眼睛,隻是睜大了些,為的要表示痛苦的驚愕。額角寬廣,露著深思的神態:與翡冷翠型的額角高爽的無邪的女像,全然不同。它是畫得更低,因為要避免驕傲的神氣而賦予它溫婉和藹的容貌。嘴巴也相同,不過後者的口唇更往下垂,表現悲苦。這是慈祥與哀愁交流著的美。

如果我們把聖母像和聖女巴爾勃相比,那麼還有更顯著的結果。聖母是神的母親,但亦是人的母親;耶穌是神但亦是人。耶穌以神的使命來拯救人類,所以他的母親亦成為人類的母親了。西方多少女子,在遭遇不幸的時候,曾經祈求聖母!這就因為她們在絕望的時候,相信這位超人間的慈母能夠給予她們安慰,增加她們和患難奮鬥的勇氣。聖女巴爾勃並沒有這等偉大的動人的力,所以她的臉容亦隻是普通的美。她仿佛是一個有德性的貴婦,但她缺少聖母所具有的人間性的美。這還因為拉斐爾在畫聖女巴爾勃的時間隻是依據理想,並沒像在描繪聖母時腦海中蘊藏著某個真實的女像的憧憬。

和波提切利的聖母與耶穌一樣,《西斯廷聖母》一畫中的耶穌,在愁苦的表情中,表示他先天已經知道他的使命。他和他的母親,在精神上已經互相溝通,成立默契。他的手並不舉起著祝福人類,但他的口唇與睜大的眼睛已經表示出內心的默省。

因此,在這幅畫中,含有前幅畫中所沒有的“人的”氣氛。一五〇七年的拉斐爾(二十四歲)還是一個青年,夢想著超人的美與恬靜的媚力,畫那些天國中的人物與風景,使我們遠離人世。一五一六年的拉斐爾(三十三歲)已經是在人類社會和哲學思想中成熟的畫家。他已感到一切天才作家的淡漠的哀愁。也許這哀愁的時間在他的生涯中隻有一次,但又何妨?《西斯廷聖母》已經是藝術史上最動人的作品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