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講 倫勃朗在盧浮宮——《木匠家庭》與《以馬忤斯的晚餐》(2 / 3)

各人的姿勢非常確切,足證作者沒有失去適當的機會在現實的家庭中用鉛筆幾下子勾成若幹動作。倫勃朗遺留下來的無數的速寫即是明證。因此,他的繪畫,如他的版畫一般,在瑣細的地方,亦具有令人百看不厭的真實性。聖母握著乳房送入嬰兒口中的姿態,不是最真實麼?聖女安妮,坐著,膝上放著一部巨大的書。她在閱書的時候突然中輟了來和小耶穌打趣,一隻手提著他的耳朵。另一隻手,她抓住要往下墜的書,手指間還夾著剛才卸下的眼鏡。書,眼鏡,在比例上都是畫得不準確的,但這些錯誤並未減少畫幅的可愛。當然,畫中的聖約瑟亦不是一個猶太人,而是一個穿著十七世紀服飾的荷蘭工人,所用的器具,亦是十七世紀荷蘭的出品。我們可以這樣地檢閱整個畫幅上的一切枝節部分。倫勃朗的一件作品,可比一部常為讀者翻閱的書,因為人們永遠不能完全讀完它。

一幕如此簡單的故事,如此庸俗的枝節(因為真切故愈見庸俗),頗有使這幅畫成為小品畫的危險。是光暗與由光暗造成的神秘空氣挽救了它。靠了光暗,我們被引領到遠離現實的世界中去,而不致被這些準確的現實所拘囚,好似倫勃朗的周圍的畫家,例如道(Gerrid Dou)、梅曲(Metsu)、霍赫(Peter de Hooch)、奧斯塔德(Van Ostade)之流所予我們的印象。

實在,他並不能如那些畫家般,以純屬外部的表麵的再現,隻要純熟的手腕便夠的描繪自滿。從現實中,他要表出其親切的詩意,因為這詩意不獨能娛悅我們的眼目,且亦感動我們的心魂。在現實生活的準確的視覺上,他更以精神生活的表白和它交錯起來。這樣,他的作品成為自然主義與抒情成分的混合品,成為客觀的素描與主觀的傳達的融和物。而一切為讀者所摯愛的作品(不論是文學的或藝術的)的秘密,便在於能把事物的真切的再現和它的深沉的詩意的表白融合得恰到好處。

倫勃朗作品中的光暗的主要性格,亦即在能使我們喚引起這種精神生活或使我們發生直覺。這半黑暗常能創出一神秘的世界,使我們的幻想把它擴大至於無窮,使我們的幻夢處於和這幅畫的主要印象同樣的境域。因為這樣,這種變形才能取悅我們的眼目,同時取悅我們精神與我們的心。

我在此再申引一次英國羅斯金說喬托的話:“喬托從鄉間來,故他的精神能發見微賤的事物所隱藏著的價值。他所畫的聖母、聖約瑟、耶穌,簡直是爸爸、媽媽與寶寶。”是啊,聖家庭是聖約瑟、聖母與耶穌,曆史上最偉大的畫家所表現的亦是聖約瑟、聖母與耶穌;而如果我們站在更為人間的觀點上,確隻是“爸爸、媽媽與寶寶”,喬托所懷的觀念當然即是如此,因為他還是一個聖方濟各教派的信徒呢。至於倫勃朗的聖家庭,卻亦充滿著《聖經》的精神:這是拿撒勒(Nazareth)的木匠的居處;這是聖家庭中的平和;這是在家事與工作之間長大的耶穌童年生活;這是耶穌與他的父母們所度的三十年共同生活。

這確是作者的精神感應。他所要令我們感到的確是這種詩意,而他是以光與暗的手段使我們感到的。在從窗中射入的光明中,是聖母、小耶穌、聖女安妮與聖約瑟;在周圍的陰影中,是睡在椅上的狗,是在鍋子下麵燃著的火焰,是耶穌剛才在其中睡覺的搖籃,還有一切瑣碎的事物。這不是喬托的作品般的單純與天真的情調,這是一個神明的童年的史詩般的單純。它的寫實氣氛是人間的,但它的精神表現卻是宗教的、虔敬的。

盧浮宮中的另一張作品比較更能表顯倫勃朗怎樣應用光暗法以變易現實,並令人完滿地感到這《聖經》故事的偉大。這是以畫家們慣用的題材“以馬忤斯的晚餐”所作的繪畫。

這個故事載於《福音書》中的《路加福音書》,原文即是簡潔動人的。

複活節的晚上。早晨,若幹聖女發見耶穌的墳墓已經成為一座空墓,而晚上,耶穌又在聖女抹大拉的瑪利亞之前顯現了。兩個信徒,認為這些事故使他們感到非常懊喪,步行著回到以馬忤斯,這是離開耶路撒冷不遠的一個小城。路上,他們談論著日間所見的一切,突然有另一個行人,為他們先前沒有注意到的,走近他們了。

他們開始向他敘述城中所發生的、一般人所談論的事情,審判、上十字架與屍身的失蹤等等。他們也告訴他,直到最近,他們一直相信他是猶太人的解放者,故目前的這種事實令他們大為失望。於是,那個不相識的同伴便責備他們缺少信心,他引述《聖經》上的好幾段箴言,從摩西起的一切先知者的預言,末了他說:“耶穌受了這麼多的苦難之後,難道不應該這樣地享有光榮麼?”

到了以馬忤斯地方,他們停下,不相識的同伴仍要繼續前進。他們把他留著說:“日暮途遠,還是和我們一起留下罷。”他和他們進去了。但當他們同席用膳時,不相識者拿起麵包,他祝福了,分給他們。於是他們的眼睛張開來了,他們認出這不相識者便是耶穌,而耶穌卻在他們驚惶之際不見了。

他們互相問:“當他和我們談話與申述《聖經》之時,難道我們心中不是充滿著熱烈的火焰麼?”

在這樁故事中,含有嚴肅的、動人的單純,如一切述及耶穌複活後的顯靈故事一樣。在此,耶穌、基督不獨是一個神人,且即是為耶路撒冷人士所談論著的人,昨日死去而今日複活的人。這故事的要點是突然的啟示和兩個行人的驚駭。我們想來,這情景所引起的必是精神上的騷亂。但倫勃朗認為在劇烈的騷動中,藝術並未有何得益。他的圖中既無一個太劇烈的動作,亦無受著熱情激動的表現。這些人不說一句話,全部的劇情隻在靜默中展演。

旅人們在一所鄉村宿店的房間中用餐。室內除了一張桌子、支架桌子的十字叉架和三張椅子外,別無長物。即是桌子上,也隻有幾隻食缽、一隻杯子和一把刀。牆壁是破舊的,絕無裝飾物。且也沒有一盞燈、一扇窗或一扇門之類供給室內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