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講 倫勃朗在盧浮宮——《木匠家庭》與《以馬忤斯的晚餐》(3 / 3)

《木匠家庭》中的一切日常用具在此一件也沒有了。倫勃朗所以取消這些瑣物當然有他的理由。在前幅畫中,他要令人感到微賤的家庭生活的詩意,而事物和人物正是具有同樣傳達這種詩意的力量。在《以馬忤斯的晚餐》中,他要令人喚起一幕情景和這幕情景的一刹那;作者致力於動作與麵部的表情。其他的一切都是不必要的。

在此,我得把一幅提香(Titian)對於同一題材所作的大畫拿來作一比較。雖然兩件作品含有深刻的不同點,雖然它們在藝術上處於兩個相反的領域之內,但這個比較一方麵使我們明了兩個氣質雖異、天才富厚則一的畫家,一方麵令我們在對比之下更能明白倫勃朗這幅小型的畫的親切的美。這種研究的結果一定要超出這兩件作品以外,因為他們雖然是兩件作品,但確是兩種平分天下的畫派的代表作。

在兩件作品中,人物的安插是相同的。耶穌在中間,信徒們坐在兩旁。所要解決的問題亦是相同的;藝術家應用姿勢與麵部的表情,以表達由一件事實在幾個人的心魂中所引起的熱情。提香與倫勃朗所選擇的時間亦同是耶穌拿起麵包分給信徒而被他們認出的時間。

但兩件作品的類似點止此而已。在解決問題時,兩個畫家采取了絕然異樣的方法,所追求的目標亦是絕不相同。

提香努力要表達這幕景象之偉大,使他的畫麵成為一幅和諧的形象。一切枝節都是雄偉壯大的:建築物之莊麗堂皇,色彩之鮮明奪目,巧妙無比的手法,嚴肅的韻律,人物的容貌與肉體的豐美,衣帛褶皺的巧妙的安置,處處表現熱情的多變與豐富。這是兩世紀文物的精華薈萃,即在意大利本土,亦不易覓得與提香此作相媲的繪畫。

倫勃朗既不知有此種美,亦不知有此種和諧。兩個信徒和端著菜盆的仆役的服裝,臃腫的體格,都是倫勃朗從鄰居的工人那裏描繪得來的。他們驚訝的姿態是準確的,但毫無典雅的氣概。這些寫實的枝節,在《木匠家庭》中我們已經注意到;但在此另有一種新的成分,為提香所沒有應用的:即是把這幕情景從湫隘的鄉村宿店中移置到離開塵世極遠的一個世界中去,而這世界正是意大利藝人所從未窺測到的。正當耶穌分散麵包的時候,信徒們看到他的麵貌周圍突然放射出一道光明,照耀全室。在此之前,事實發生在世上,從此起,事實便發生在世外了。在這個信號上,信徒們認出了耶穌,可並非是他們所熟識的、和他們一起在猶太境內奔波的耶穌,而是他們剛才所講的,已經死去而又複活的耶穌。他的臉色在金光中顯得蒼白憔悴;他的巨大的眼睛充滿了熱情望著天,恰如三日之前他在最後之晚餐中分散麵包時同樣的情景。垂在麵頰兩旁的頭發非常稀少,淩亂不堪,令人回憶起他在橄欖山上與十字架上所受的苦難。他身上所穿的白色的長袍使他具有一種淒涼的美,和兩個信徒的粗俗的麵貌與十七世紀流行的衣飾成為對照。

是這樣的倫勃朗應用散布在全畫麵上的光明來喚引這幕情景的悲愴與偉大。

在這類作品之前所感到的情操是完全屬於另一種的。提香的作品首先魅惑我們的眼目;我們的情緒是由於它的外形、素描、構圖的“莊嚴的和諧”所引起的。而且我們所感到的,更準確地說是一種驚佩,至於故事本身所能喚引的情緒倒是次要的。

倫勃朗的作品卻全然不同。它所抓握的第一是心。這出乎意料的超自然的光,這蒼白的容顏,無力地放在桌子上的這雙手,使我們感到悲苦的淒愴的情緒。隻當我們定了心神的時候,我們方能鑒賞它的技巧與形式的美。

這是兩個人,兩個畫家,兩種不同的繪畫。倫勃朗的兩幅《自畫像》還可使我們明白,在一件性格表現為要件的作品中,光暗具有何等可驚的力量。

一六三四年肖像:這是青年時代的倫勃朗,他正二十七歲。他離開故鄉萊頓(Leiden),他到荷京阿姆斯特丹(Amsterdam),心中充滿著無窮的希望。他的名字開始傳揚出去。他剛和一個少女結婚,她帶來了豐富的妝奩,舒適的生活與完滿的幸福。年輕的夫婦購置了一所屋子,若幹珍貴的家具,稀有的美術品和古董。倫勃朗,精力充沛,身體健康,實現了一切大藝術家的美夢:他依了靈感而製作,不受任何物質的約束。他做了許多研究,尤其是肖像。他選擇他的模特兒,因為他更愛畫沒有酬報的肖像,他的家人與他的朋友,他的年輕的妻子,他的父親,他自己。他在歡樂中工作,毫無熱情的激動。

這種幸福便在他的肖像上流露出來。麵貌是年輕的,可愛的。全體布滿著愛與溫情。眼睛極美,目光是那麼嫵媚。頭發很多,燙得很講究。胡須很細,口唇的線條很分明。畫家穿著一套講究的衣服,絲絨的小帽,肩上掛著一條金鏈。

然而幸福並不能造成一個心靈。倫勃朗這一時期的自畫像,為數頗不少,都和上述之作大體相同。雖然技術頗為巧妙,但缺少在以後的作品中成為最高性格的這種成分。這時期,光暗還應用得非常謹慎,還不是以後那種強有力的工具:他隻用以特別表顯有力的線條,勾勒輪廓和標明口與下巴的有規則的典雅的曲線。那時節,倫勃朗心目中的人生是含著微笑的。患難尚未把他的心魂磨折成悲苦慘痛。

一六六〇年。他的青年夫人薩斯基亞(Saskia)已於一六四二年去世。無邊的幸福隻有幾年的光陰。此後十六年中,他如苦役一般在悲哀中工作。他窮了,窮得人們把他的房屋和他在愛情生活中所置的古玩一齊拍賣。他有一個兒子,叫做提杜斯(Titus),而倫勃朗續娶了這孩子的保姆。雖然一切都拍賣了,雖然經過了可羞的破產,雖然製作極多,他仍不能償清他所有的債務。剛剛畫完,他的作品已被債主拿走了。他不得不借重利的債,他為了他的妻子與兒子度著工人般的生活。在盧浮宮中的他的第二幅《自畫像》,便是在破產以後最痛苦的時節所作的。在此,他不複是我們以前所見的美少年了:在憔悴的麵貌上,艱苦的閱曆已留下深刻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