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講 倫勃朗之刻版畫(3 / 3)

這樣的一幅版畫,可以比之一本良好的讀物。它具有一切吸引讀者的條件:辭藻,想象,人物之眾多與變化,觀察之深刻犀利,每個人都有他特殊的麵貌、特殊的內心生活,純熟的素描有表達一切的把握,思想之深沉,喚引起我們偉大的心靈與人類的博愛,詩人般的溫柔對著這種悲慘景象發生矜憐之情;末了,還有這光與暗、這黑與白的神奇的效用,引領我們到一個為詩人與藝術家所向往的理想世界中去。

《三個十字架》那幅版畫似乎更為大膽。從上麵直射下來的一道強烈的白光照耀著卡爾凡(Calvaire)山的景象。在三具十字架下(一具十字架是釘死耶穌的,其他兩具是釘死兩個匪徒的),群眾在騷動著。

大片的陰影籠罩著。在素描上,原無這陰影的需要。這全是為了造型的作用,使整個局麵蒙著神奇的色彩。我們的想象很可在這些陰影中看到深沉的黑夜,無底的深淵,仿佛為了基督的受難而映現出來的世界的悲慘。法國十九世紀的大詩人雨果,亦是一個版畫家,他亦曾運用黑白的強烈的對照以表現這等場麵的偉大性與神秘性。

三個十字架占著對稱的地位,耶穌在中間,他的瘦削蒼白的肉體在白光中映現出幾點黑點:這是他為補贖人類罪惡所流的血。十字架下,我們找到一切參與受難一幕的人物:聖母暈過去了,聖約翰在宗主腳下,叛徒猶大驚駭失措,猶太教士還在爭辯,而羅馬士兵的槍矛分出了光暗的界線。

技巧更熟練但布局上沒有如此大膽的,是《基督下十字架》(已死的耶穌被信徒們從十字架上釋放下來)一畫。在研究人物時,我們可以看到倫勃朗絕無把他們理想化的思慮。他所描繪的,是真的扛抬一個死屍的人,努力支持著不使屍身墮在地下。至於屍身,亦是十分寫實的作品。十字架下,一個警官般的人監視著他們的動作。旁邊,聖女們——都是些肥胖的荷蘭婦人——在悲苦中期待著。但在這幕粗獷的景象中,幾道白光從天空射下,射在基督的蒼白的肉體上。

《聖母之死》表現得尤其寫實。這個情景,恰和一個目擊親人或朋友易簀的情景完全一樣。一個男子,一個使徒,也許是聖約翰捧著彌留者的頭。一個醫生在診她的脈搏。穿著莊嚴的衣服的大教士在此準備著為死者作臨終的禮節,交叉著手靜待著。一本《聖經》放在床腳下,展開著,表明人們剛才讀過了臨終禱文。周圍是朋友,鄰人,好奇地探望著,有些浮現著痛苦的神情。

這是一幅充滿著真實性的版畫。格勒茲(Greuze,一七二五—一八〇五,法國畫家)在《一個瘋癱者之死》中,亦曾搜尋同樣的枝節。但格勒茲的作品,不能擺脫庸俗的感傷情調,而倫勃朗卻以神妙的風格使《聖母之死》具有適如其分的超自然性。一道光明,從高處射下,把這幕情景全部包裹了:這不複是一個女人之死,而是神的母親之死。勾勒出一切枝節的輪廓的,是一個熟練的素描家,孕育全幅的情景的,卻是一個大詩人。

在倫勃朗全部版畫中最完滿的當推那幅巨型的《耶穌受審》。貴族們向統治者彼拉多(Pontius Pilate)要求把耶穌處刑。群眾在咆哮,在大聲呼喊。彼拉多退讓了,同時聲明他不負判決耶穌的責任。一切的枝節,在此還是值得我們加以精細地研究。彼拉多那副沒有決斷的神氣,的確代表那種不願多事的老人。他宛如受到群眾的威脅而失去了指揮能力的一個法官。在他周圍的一切鬼怪的臉色上,我們看出仇恨與欲情。

這幅版畫的技術是最完滿的,但初看並未如何攝引我們,這也許是太完滿之故吧?在此沒有大膽的黑白的對照,因此,刺激的力量減少了,神秘的氣息沒有了。我們找不到如在其他的版畫上的出世之感。

經過了這番研究之後,可以懂得為何倫勃朗的銅版鐫刻使人獲得一種特殊性質的美感,為何這種美感與由繪畫獲得的美感不同。

仔細辨別起來,版畫的趣味,與速寫的趣味頗有相似之處。在此,線條含有最大的綜合機能。藝術家在一筆中便攝住了想象力,令人在作品之外,窺到它所忽略的或含蓄的部分。在版畫之前,如在速寫之前一樣,製作的藝術家與鑒賞的觀眾之間有一種合作的關係。觀眾可各以個人的幻想去補充藝術家所故意隱晦的區處。因為這種美感是自動的,故更為強烈。

我們可以借用版畫來說明中國水墨畫的特別美感之由來,但這是超出本文範圍以外的事,姑置不論。

至於版畫在歐洲社會中所以較繪畫具有更大的普遍性者,雖然由於版畫可有複印品,值價較廉、購置較易之故,但最大的原由還是因為這黑白的單純而又強烈的刺激最易取悅普通的觀眾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