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講 委拉斯開茲——西班牙王室畫像(3 / 3)

他的畫是色彩的交響樂。山石的深灰色是全畫的基本色調。草地的青,天空的藍,泥土的灰白,更和這有力的主調協和一致。

我們更可把他的色彩和魯本斯的作一比較。魯本斯所用的,老是響亮的音色,有時輕快而溫柔,有時嚴肅而壯烈。委拉斯開茲的色彩沒有那麼宏偉的回響,但感人較深。在這些任何光輝也沒有的冷峻的調子中,沒有絲綢的閃耀隻有毛織物的不透明的色彩中,竟有同樣豐富同樣多變的造型性。

普拉多美術館還有瑪麗·安娜王後與瑪麗·丹斯公主的畫像。她們都穿著當時的服裝,那麼可笑,那麼誇張:寬大到漫無限度的袍子,小小的頭在領口中幾乎看不見,頗似磁製的娃娃。

在公主像中,頭發、絲帶與扇子的紅色統製著一切的色調。但這紅色被近旁的細致的灰色減少了顫動力,顯得溫和了。但少女的麵頰、口唇、衣服上的飾物又都是紅的,這是一闋紅色交響樂。

旁邊那幅母後像則是一闋藍色交響樂。但委拉斯開茲在此不用中色去減弱基本色調的光輝,而是用對照的色調烘托藍色。在藍色的衣服上鑲著金色的花邊。在其他各處,口唇、麵頰、頭發,又是無數的紅色。經過了這樣的分析之後,我們便能懂得造成全畫的美的要素了。

在西班牙的宮廷習慣上,《宮女群》(一譯《宮娥》)一畫是一件全然特殊的作品。這是王室日常生活的瞬間的景色,這是一幅小品畫,經過了畫家的思慮而躋登於正宗的繪畫之作。有一天,委拉斯開茲在宮中的畫室中為小公主瑪格麗特(Marguerite)畫像。她隻有六歲。和她一起,替她做伴的,有和她廝混慣的一小群人物:兩個身材與她相仿的幼女與照顧她的宮女,侏女巴爾巴拉,侏儒貝都斯諾與睡在地下的一頭大犬。背景,王後的使役和女修士在談話。王與後剛剛走過。他們覺得這幕情景非常可愛,便要求畫家把這幕情景作為小公主肖像的背景。

這樣便產生了稱為《宮女群》的這幅油繪。委拉斯開茲為增加真實性起見,又畫上他的畫架與他的自畫像。王與後在畫麵上是處於看不見的地位。這麼單純的場合不容許有那麼嚴重的人物同在。但小公主是向著他們展露她的穿裝,我們也可在一麵懸在底麵的鏡子中看見他們的形象。委拉斯開茲胸前懸著榮譽十字勳章。傳說這十字架是腓力四世親手繪上去的,表示他有意寵賜畫家。

這幅畫曾引起許多爭辯。頗有些批評家認為藝術家過於尊重真實,以致流於瑣屑。委拉斯開茲在空隙中把他的木框與後影都畫入了,這種方式自不免令人指摘他的畫品。但構圖雖然是那麼自由,仍不失為一幅嚴密的構圖。有一個最重要的人物,是小公主。一切人物都附屬於這個中心人物,正如這些人都是服役於這個小公主一般。尊重姿態與人群的真實性,同時建立成一幅謹嚴的構圖:這不是值得稱頌的麼?

雖然隻有六歲,她已穿起貴婦的服裝:寬大的長袍,腰間束著寬大的帶子。一個宮女屈著膝把她呈獻在王與後前麵,令他們鑒賞她的服飾。另一個宮女向後退著,為的是要對小公主更仔細地觀看。侏儒貝都斯諾蹴著睡在地下的狗,教它在陛下之前退避。

右麵是一組較為次要的人物。侏女巴爾巴拉,矮小,醜陋,黝黑,肥胖;她的醜相更襯托出小公主的美貌。

色彩更加強了構圖的線索。小公主穿的是光耀全畫的白的綢袍。侏女巴爾巴拉穿的是一件裁剪得極壞的深色的袍子。兩種顏色互相對照著,恰如一醜一美的臉相對照著。宮女們穿著淡灰的衣服,作為中間色。委拉斯開茲,黑色的;女修士,黑色的;侏儒,宮娥,犬,在公主周圍形成一個陰影,使公主這個中心人物格外顯著。這是以色彩來表明構圖並形成和諧的途徑。

所有的肖像畫家,我們可以分作兩類。一是自命為揭破對象的心魂而成為繪畫上的史家或道德家的。這是法國十八世紀的德·拉圖爾(de LaTour),他在描繪當時的貴族與富翁時說:“這般人以為我不懂得他們!其實我透入他們內心,把他們整個地帶走了。”這是為教皇保羅三世畫像的提香。這是描寫洛爾的拉丁詩人彼特拉克(Pétrarque),或是歌詠貝婀德麗斯的但丁。

另一種肖像畫家是以竭盡他們的技能與藝術意識為滿足的。他們的心,他們的思想,絕對不幹預他們的作品。如果他們的觀察是準確的,如果他們的手能夠盡情表現他所目擊的現象,那麼作品定是成功的了。心理的觀察是不重要的,這種畫家可說是:如何看便如何畫。

當著名的霍爾拜因(Hans Holbein,一四六〇—一五二四)留下那些肖像傑作時,他並未自命“透入他們內心,把他們整個地帶走了”,他隻居心做一個誠實的畫家,務求準確而已。

但委拉斯開茲的肖像畫所以具有更特殊的性格者,因為它不獨予精神以快感,而且使眼目亦覺得愉快。至於造成這雙重快感的因素,則是可驚的素描,隱蔽在壯闊的筆觸下的無形的素描,宛如藏在屋頂內部的梁木;亦是色彩的和諧,在他全部作品中令人更了解人物及其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