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講 普桑(2 / 3)

這段題詞的涵義,立刻使全畫顯得偉大了。它不啻是這幅畫的解釋。這種題旨是古代與近代哲學家們所慣於采用的。

這幅畫是為路易十四作的,他那時隻有十六歲。能不能說普桑在其中含有教誨君王的道德作用?在當時,這種諷喻的習慣是很流行的。

發揮題材的方式是簡單的、巧妙的。這四個人物是塵世間有福的人。他們所有的是青春,是健康,是力強,是美貌;他們所住的,是一個為詩人們所頌讚的美妙的地方。在那裏,天空永遠是藍的;地上長滿著茂盛的青草,是供羊群的食糧。風俗是樸實的,沒有絲毫都市的習氣。然而,墓銘上說:“你們將如已經死去的一切享受過幸福的人一般死去。”

四個人物各以不同的程度參與這個行動。最老的牧人,跪在地下辨認墓銘,另外一個把它指給一個手倚在他肩上的美貌的少婦看。她低著頭,因為這教訓尤其是對她而發的。第四個人在此似乎隻是一個淡漠的旁觀者,而在畫麵上如人們所說的一般,隻是“露露麵”的。

在思想的開展與本質,都是純古典的。年輕的時候,普桑曾畫過女神、淫魔、一切異教的神道。但當青春漸漸消失,幾年跋涉所嚐到的辛苦與艱難使他傾向於嚴重的思念,他認為藝術的目的應當是極崇高的。他以為除了美的創造是藝術的天然的使命以外,還有使靈魂升華,使它思慮到高超的念頭的責任。這是晚年的萊奧納多·達·芬奇的意念,亦是米開朗琪羅的意念。這是一切偉大的古典派作家的共同理想。他們不能容忍一種隻以取悅為務的藝術。

普桑之所以特別獲得同時代人的愛好,是因為他的作品永遠含有一種高貴的思想之故。沒有一個時代比十七世紀更信仰人類的智慧的了。笛卡爾的學說、高乃依的悲劇都在證明理智至上、情操從屬的時代意識。

每當普桑的新作寄到巴黎時,他的朋友必定要為之大為忙碌。他們一麵鑒賞,一麵探究它的意義。他們在最微細的部分去尋求藝術家的用意。他們不惜為它作冗長的詮釋,即是陷於穿鑿附會亦所不顧。十八世紀初,著名的費奈隆(Fénelon)在他的《死者對話》中對於普桑的《福基翁城之埋沒》一畫有長篇的描寫。他假想普桑在地獄中遇到古希臘畫家帕拉修斯(Parrhasius,公元前五世紀),普桑向他解釋該畫的意義。一草一木在其中都有重大的作用。說遠處的城市便是雅典,而且為表示他對於古代具有深切的認識起見,他的或方或圓的建築物都有曆史根據。他自命為把希臘共和國的各時代都表顯出來了。以後,狄德羅(Diderot)亦曾作過類似的詮注。

在今日,這些熱情的討論早已成為過去的陳跡,而我們對於這一類的美也毫無感覺了。現代美學對於一件文學意義過於濃重,藝術家自命為教訓者的作品,永遠懷著輕蔑的態度。為藝術而藝術的理論固然不是絕對的真理。含有偉大的思想的美,固亦不失為崇高的藝術。但這種思想的美應當在造型的美的前麵懂得隱避,它應當激發造型美而非掩蔽造型美。換言之,思想美與造型美應當是相得益彰而不能喧賓奪主。因此,一切考古學上、曆史上、哲學上、心理上的準確對於普桑並不加增他的偉大,因為沒有這些,普桑的藝術並沒受到何種損失。

他的作品老是一組美麗的線條的和諧的組合。這種藝術得之於文藝複興期的意大利畫家,他們又是得之於古代藝術。試以上述的《阿爾卡迪牧人》為例:兩個立著的人的素描,不啻是兩個俯伏著的人的線條的延長。四個人分作兩組,互相對稱著;但四個人卻又處於四個不同的位置上。他們的姿態有的是側影,有的是正麵,有的是四分之三的麵相。兩個立著,兩個屈著膝。手臂與腿形成對稱的角度。既無富麗的組合,亦無飛揚的衣褶的複雜的曲線。在此隻是些簡單的組合、對照、呼應,或對峙或相切或依傍的直線。這是古代藝術的單純嚴肅的麵目。

另外的一個特點是,每個人物,除了在全畫中扮演他所應有的角色外,在某種情形中還能成為獨立的人像。這是偉大的意大利畫家所共有的長處。

前景的女人竟是一個希臘式的美女像,她的直線與下垂衣褶的和諧,使她具有女神般的莊嚴。胸部的柔和的曲線延長到長袍的衣褶,頭發的曲線延長到披肩的皺痕。一切是有條不紊的、典雅的、明白的。一切都經過長久的研究、組合,沒有一些枝節是依賴以往神來的偶然的,而畫麵雖然顯得如是完美,卻並無若何推敲雕琢的痕跡。

跪在地下的牧人的素描,也很易歸納成一個簡單的骨幹。手臂與腿形成兩個相對的也是重複的角度。這些線條又歸結於背部的強有力的曲線。一個倚在墓旁的牧人,姿態十分優美,而俯伏著看墓銘的那個更表顯青年人的力強、輕捷與動作的婉轉自如。

也許人們覺得這種姿勢令人想起別的名作,覺得這種把手肱支在膝上,全身倚著牧杖的態度和長袍與披肩的褶皺,在別處曾經見過,例如希臘的陶瓶與浮雕都有這類圖案。不錯,我們得承認這種肖似。在普桑的作品中,我們隨時發見有古代藝術與意大利十六世紀作品的遺跡,因為前者是普桑所研究的,後者是他所讚賞的。但普桑自有受人原恕的理由。在他的時代,什麼都被表現完了,藝術家的獨特的麵目唯有在表現的方法中求之。人們已經繪過、塑過狄安娜與阿波羅,且將永遠描繪或塑造狄安娜與阿波羅。造型藝術將永遠把人體作為研究對象,而人體的種類是有限的。

這種無意識的回想決不減損普桑的藝術本質,既然這是素描的準確、動作的明白、表情的簡單,而這種種又是由於長期的研究所養成的。

依照古藝術習慣,布帛是和肉體的動作形成和諧的。試以披在每個牧人上身的披肩為例,它不但不是隨便安放,不但不減損自然的豐度,而且它的或下垂或緊貼或布置如扇形,或用以烘托身體的圓度的各種褶皺,亦如圖中一切的枝節一般,具有雙重的作用:第一,它們在全部畫麵上加強了一種畫意,它們本身即形成一種和諧;第二,它們又使人體的動作格外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