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講 雷諾茲與庚斯博羅(2 / 3)

一個畫家如一個家中的主婦收集烹飪法一般地搜羅繪畫法,是很危險的舉動。讀了他的日記,我們便能懂得若幹畫家認為到意大利去旅行對於一個青年藝人是致命傷的話並非過言了。如此機械的思想豈非要令人更愛天真淳樸的初期畫家麼?

雷諾茲且不以做這種劄記功夫為足,他還臨摹不少名作。但在此,依舊流露出他的實用思想。他所臨摹的隻是於他可以成為有用的作品,凡是富有共同性的他一概不理會。

三年之後,他回到英國,那時他真是把意大利諸大家所能給予他的精華全部吸收了,他沒有浪費光陰,真所謂“不虛此行”。

然而,在另一方麵,意大利畫家對於他的影響亦是既深且厚。他回到英國時,心目中隻有意大利名作的憧憬,為了不能跟從他們所走的路,為了他同時代的人物所要求的藝術全然異趣而感到痛苦。一七九〇年,當他告退王家畫院院長的職位時,他向同僚們作一次臨別的演說。他在提及米開朗琪羅時,有言:“我自己所走的路完全是異樣的;我的才具,我的國人的趣味,逼我走著與米開朗琪羅不同的路。然而,如果我可以重新生活一次,重新創造我的前程,那麼我定要追蹤這位巨人的遺跡了。隻要能觸及他的外表,隻要能達到他的造就的萬一,我即將認為莫大的光榮,足以補償我一切的野心了。”

他回國是在一七五三年,三十歲——是魯本斯從意大利回到安特衛普的年紀——有了保護人,有了聲名,完成了對於一個藝術家最完美的教育。

庚斯博羅則自一七四八年起隱居於故鄉,伊普斯威奇郡中的一個小城。數十年如一日,他不息地工作,他為人畫像,為自己畫風景。但他的名聲隻流傳於狹小的朋友群中。

至於雷諾茲,功名幾乎在他回國之後接踵而來,而且他亦如長袖善舞的商人們去追求,去發掘。他的老師赫德森那時還是一個時髦的肖像畫家。雷諾茲看透這點,故他為招攬主顧起見,最初所定的潤例非常低廉。他是一個伶俐的畫家,他的藝術的高妙與定價的低廉吸引了不少人士。等到大局已定,他便增高他的潤例。他的畫像,每幅值價總在一百或二百金幣左右。他住在倫敦最華貴的區域內。如他的宗師凡·代克一般,他過著豪華的生活。他雇用助手,一切次要的工作,他不複親自動手了。

如凡·代克,亦如魯本斯,他的畫室同時是一個時髦的沙龍。文人、政治家、名優,一切稍有聲譽之士都和他往來。他在報紙上發表文章。他的交遊,他的學識,使他被任為英國皇家學會會長。一七六〇年,他組織了英國藝術家協會,每兩年舉行展覽會一次,如巴黎一樣。一七六八年,他創辦國家畫院,為官家教授藝術的機關。他的被任為院長幾乎是群眾一致的要求。而且他任事熱心,自一七六九年始,每年給獎的時候,他照例有一次演說,這演說真可說是最好的教學,思想高卓寬大。他的思想隨了年齡的增長,愈為成熟,見解也愈為透徹。

因此,他是當時的大師,是藝術界的領袖。他主持藝術教育,主辦展覽會。一七六九年,英王褒賜爵士。一七八四年,他成為英國宮廷中的首席畫家。各外國學士會相與致贈名位。凱瑟琳二世委他作畫。

一七九二年他逝世之後,遺骸陳列於皇家畫院,葬於聖保羅大寺。倫敦市長以下各長官皆往執紼。王公卿相,達官貴人,爭往吊奠:真所謂生榮死哀,最美的生涯了。

庚斯博羅自一七四八年始老是徜徉於山巔水涯,他向大自然去追求雷諾茲向意大利派畫家所求的藝術泉源。一七六〇年,他又遷徙到巴斯居住。那是一個有名的水城,為貴族階級避暑之地。在此,他很快地成為知名的畫家,每幅肖像的代價從五十金幣升到一百金幣。主顧來得那麼眾多,以至他不得不如雷諾茲一般住起華貴的宅第。但他雖然因為生意旺盛而過著奢華的生活,聲名與光榮卻永遠不能誘惑他,自始至終他是一個最純粹最徹底的藝術家。雷諾茲便不然了,他有不少草率從事的作品,雖然喧傳一時,不久即被遺忘了。

庚斯博羅逃避社會,不管社會如何追逐他。他甚至說他將在門口放上一尊大炮以擋駕他的主顧。他隻在他自己高興的時間內工作,而且他隻畫他所歡喜的人。當他在路上遇到一個麵目可喜的行人時,他便要求他讓他作肖像。如果這被畫的人要求,他可以把肖像送給他以示感謝。當他突然興發的時光,他可以好幾天躲在田野裏賞覽美麗的風景,或者到鄰近的古堡裏去瀏覽內部所藏的名作,尤其是他欽仰的凡·代克。

疲乏了,他向音樂尋求陶醉;這是他除了繪畫以外最大的嗜好。他並非演奏家,一種樂器也不懂,但音樂使他失去自主力,使他忘形,他感到無窮的快慰。他先是醉心小提琴,繼而是七弦琴。他的熱情且不是柏拉圖式的,因為他購買高價的樂器。七弦琴之後,他又愛牧笛,又愛豎琴,又愛一種他在凡·代克某幅畫中見到的古琴。他住居倫敦時,結識了一個著名的牧笛演奏家,引為知己,而且為表示他對於牧笛的愛好起見,他甚至把女兒許配給他。據這位愛婿的述說,他們在畫室中曾消磨了多少幽美的良夜;庚斯博羅夫人並講起有一次因為大家都為了音樂出神,以致竊賊把內室的東西偷空了還不覺察。

這是真正的藝術家生涯,整個地為著藝術的享樂,可毫無一般藝人的放浪形骸的事跡。這樣一種飽和著詩情夢意、幻想荒誕的色彩的生活,和雷諾茲的有規則的生活(有如一條美麗的漸次向上的直線一般)比較起來真有多少差別啊!

但庚斯博羅的聲名不曾超越他的省界。一七六一年時,他送了一張肖像到國家展覽會去,使大家都為之出驚。一七六三年,他又送了兩幅風景去出品,但風景畫的時代還未來臨。他死後,人們在他畫室中發現藏有百餘幅的風景:這是他自己最愛的作品,可沒有買主。

雖然如此,兩次出品已使他在展覽會中獲占第一流的位置,貴人們潮湧而至,請求他畫像,其盛況正不下於雷諾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