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八〇年,眼見他的基業已經穩固,他遷居倫敦,繼續度著他的豪華生活。一七八四年,他為了出品的畫所陳列的位置問題,和畫院方麵鬧翻了。他退出了展覽會。在那時候,要雷諾茲與庚斯博羅之間沒有嫉妒之見存在是很難的了。我們不知錯在哪方麵,也許兩人都沒有過失。即使錯在庚斯博羅,那也因了他暮年時寬宏的舉動而補贖了。那麼高貴的句子將永遠掛在藝術家們的唇邊:“我們會到天國去的,凡·代克必然佑助我們。”他死於一七八八年,遺言要求葬在故鄉,在他童年好友、畫家柯爾比(Kirby)墓旁。直到最後,他的細致的藝術家心靈永遠完滿無缺。
是這樣的兩個人物。
第一個,雷諾茲,受過完全的教育,領受過名師的指導。他的研究是有係統的,科學化的。藝術傳統,不論是拉斐爾或提香,經過了他的頭腦,便歸納成定律了。
第二個,庚斯博羅,一生沒有離開過英國。除了凡·代克之後,他隻認識了當時英國的幾個第二流作家。他第一次出品於國家沙龍時使大家出驚,為的是這個名字從未見過,而作品確是不經見的傑構。
雷諾茲在他非常特殊的藝術天稟上,更加上淵博精深的一般智識。這是一個意識清明的畫家。他所製作的,都曾經過良久的思慮。因為他願如此故如此。我們可以說沒有一筆沒有一種色調,他不能說出所以然。
庚斯博羅則全無這種明辨的頭腦。他是一個直覺的詩人。一個不相識的可是熟習的妖魔抓住他的手,支配他的筆,可從沒說出理由。而因為庚斯博羅不是一個哲學家,隻以眼睛與心去鑒賞美麗的色彩、美麗的形象、富有表情的臉相,故他亦從不根究這妖魔。
雷諾茲爵士,有一天在畫院院長座上發言,說:“要在一幅畫中獲得美滿的效果,光的部分當永遠敷用熱色,黃、紅或帶黃色的白;反之,藍、灰、綠,永不能當作光明。它們隻能用以烘托熱色,唯有在這烘托的作用上方能用到冷色。”這是雷諾茲自以為在威尼斯派中所發見的秘密。他的旅行日記中好幾處都提到這點。但庚斯博羅的小妖魔,並不尊重官方人物的名言,提出強有力的反證。這妖魔感應他的畫家作了一幅《藍色孩子》(今譯《藍衣少年》),一切都是藍色的,沒有一種色調足以調劑這冰冷的色彩。而這幅畫竟是傑作。這是不相信定律、規條與傳統的最大成功。
兩人都曾為西登斯夫人畫過肖像。那是一個名女優,她的父親亦是一個名演員,姓慳勃爾。他曾有過一句名言,至今為人傳誦的:“上帝有一天想創造一個喜劇天才,他創造了莫裏哀,把他向空間一丟。他降落在法國,但他很可能降落在英國,因為他是屬於全世界的。”
他的女兒和他具有同等出眾的思想。她的故事曾被當代法國文學家安德烈·莫洛亞(Ae;Maurois)在一篇題作《女優之像》的小說中描寫過。
西登斯夫人講述她到雷諾茲畫室時,畫家攙扶著她,領她到特別為模特兒保留的座位前麵。一切都準備她扮演如在圖中所見的神情。他向她說:
“請登寶座,隨後請感應我以一個悲劇女神的概念。”這樣,她便扮起姿勢。
這幕情景發生於一七八三年,正當貴族社會的黃金時代。
於是,雷諾茲所繪的肖像,不複是西登斯夫人的,而是悲劇女神墨爾波墨涅(Melpoméne)了。這是雷諾茲所謂“把對象和一種普通觀念接近”。這方法自然是很方便的。他曾屢次采用,但也並非沒有嚴重的流弊。
因為這女神的寶座高出地麵一尺半,故善於辭令的雷諾茲向他的模特兒說,他匍匐在她腳下。這確是事實。當肖像畫完了,他又說:“夫人,我的名字將簽在你的衣角上,賤名將借尊名而永垂不朽,這是我的莫大榮幸。”
當他又說還要大加修改使這幅畫成為完美時,那悲劇家,也許厭倦了,便說她不信他還能把它改善;於是雷諾茲答道:“唯夫人之意誌是從!”這樣,他便一筆不再改了。在那個時代,像雷諾茲那樣的人物,這故事是特別饒有意味的。同時代,法國畫家拉圖爾(Mauribsp;Quentin La Tour,一七〇四—一七八八)被召到凡爾賽宮去為蓬巴杜夫人作像,他剛開始穿起畫衣預備動手,突然關起他的畫盒,收拾他的粉畫顏色,一句話也不說,憤憤地走了。為什麼呢?因為法王路易十五偶然走過來參觀了他的工作之故。
西登斯夫人,不,是悲劇女神,坐著,坐在那“寶座”上。頭仰起四分之三,眼睛不知向什麼無形的對象凝視著。一條手臂倚放在椅柄上,另一條放在胸口。她頭上戴著冠冕,一襲寬大的長袍一直垂到腳跟,全部的空氣,仿佛她站在雲端裏。姿態是自然的,隻是枝節妨害了大體。女神背後還有兩個人物。一是“罪惡”,張開著嘴,頭發淩亂,手中執著一杯毒藥。另一個是“良心的苛責”。背景是布滿著紅光,如在舞台上一般。這是畫家要借此予人以悲劇的印象。然而肖像畫家所應表達的個人性格在此卻是絕無。
除此之外,那幅畫當然是很美的。女優的姿勢既那麼自然,她的雙手的素描亦是非常典雅。身上的布帛,既不太簡,亦不太繁,披帶得十分莊嚴。它們又是柔和,又是圓轉。兩個人物的穿插愈顯出主角的美麗與高貴。全部確能充分給人以悲劇女神的印象。
但庚斯博羅的肖像又是如何?
固然,這是同一個人物。雷諾茲的手法,是要把他的對象畫成一個女神,給她一切必需的莊嚴華貴,個性的真實在此必然是犧牲了。這方法且亦是十八世紀英法兩國所最流行的。人們多愛把自己畫成某個某個神話中的人物,狄安娜、米涅瓦……一個大公畫成力士哀居爾,手裏拿著棍棒。在此,虛榮心是滿足了,藝術卻大受損害了。因為這些作品,既非曆史畫,亦非肖像畫,隻是些醜角改裝的正角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