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蘭曾畫過日出的景象。那是光華奪目的莊嚴偉大的場麵。杜佩雷卻並無這種宏願。他的樂譜是更複雜更細膩,因為它是訴之於心的,而情操的調子卻比清明的思想更難捉摸。
作者所要喚引觀眾的,是在拂曉時萬物初醒的境界,由這境界所觸發的情緒是極幽密的,而且是稍縱即逝的。但他不願描繪人類在晨光中在碼頭上或大路上工作的情景。他的對象隻是兩頭麋鹿到它們熟識的溪旁飲水,隻是飽受甘露的草木在曉色中抬頭,隻是含苞未放的花朵在微風中搖曳。他要描繪的是這一組錯綜的感覺,在我們心中引起種種田園的景象與自然界中親切幽密的情調。
為表現這種新題材起見,藝術家自不得不和舊傳統決絕,而搜覓新技巧。曆史風景畫,是和古典派文學一般給有思想的人觀賞的。至於浪漫派的風景畫卻是為敏感的心靈製作的。新的真理推翻了舊的真理。構圖中對稱的配置,形象描寫的統一,穿插人物以增加全畫的高貴性……這一切規條都隨之崩潰了。從今以後,藝術家在圖中安置他的中心人物時,不複以傳統法則為圭臬,而以他自己的趣味為依據。他不複為了保存莊嚴偉大的麵目而有所犧牲。他在圖中穿插入最微賤的事物,為以前的畫家所認為不足入畫的。至於曆史風景畫中所常見的瀑布、山洞、古堡、廢墟之類,為昔人所尊為高貴的,卻全被遺棄了。
但我們不可就說浪漫派把所有的素描法則全部廢棄了,其中頗有為任何畫派所不能輕忽的基本原則。即如杜佩雷之《早晨》,它的主要對象是橡樹,其他一切都從屬於它:隱在後麵的另一株橡樹、灌木叢,在溪上反映著倒影的雜樹,都是和主要對象保持著從屬關係的。畫中也有各個遠近不同的景,也有強弱各異、冷熱參錯的色度。並如古典派一派,有使印象一致的顧慮,一切枝葉的分配都以獲得這統一性為目的:占據圖中最大部分的天空是表現晨光的普照;叢密的樹葉中間透露出來的光,是微弱的;全部包圍著縹緲不定的霧氛。
在此我們應當注意兩點:第一,這種畫麵所喚引的情操絕非造型的(plastique)。我們的感動絕非因為它的線條美、色彩美,或叢樹麋鹿的美。這些瑣物會合起來引起觀眾一種純粹精神的印象。在它前麵,我們隻是給一種不可思議的情緒抓住了,而忘記一切它所包含的新奇的構圖與技術。
近世的風景畫格在此隻是一個開端,而浪漫主義也正在初步表現的階段中。它的發展的趨向不止杜佩雷的一種,即杜佩雷的那種情操也還有更精進的表白。
盧梭的作品比較更偉大更奇特。他因為處境困厄,故精神上充塞著煩惱與苦悶。他的父親原是一個巴黎的工匠,因為經營不善而破產了,使盧梭老早就嚐遍了貧窮的滋味。他的年輕的妻子發了瘋,不得不與她離婚。他的藝術被人誤解,二十餘年中,批評家對他隻有冷嘲熱諷的輿論。直到一八四八年革命為止,他的作品每年被沙龍的審查委員會拒絕。
他秉有詩人的氣質。他可不是表現晨光暮色時的幽密的夢境,而是抉發大自然要蘊藏的生氣。文藝複興期的多那太羅早曾發過這種宏願,他為要追求體質的與精神的生命印象,曾陷於極度的苦惱。然而盧梭所欲闡發的,並非是人類的生命,而是自然界的生命。他的感覺,他的想象,使他能夠容易地抓握最微賤的生物的性靈。他自言聽到樹木的聲音。它們的動作,它們的不同的形式,教他懂得森林中的喁語。他猜測到花的姿態所涵的意義與熱情。
當一個人到達了這個地步,無論是詩人或畫家,他的眼睛是透視的了,它們能在外形之內透視到內心。大自然是一個超自然的世界,但於他一切都是熟習的。懷著猜忌與警戒,心頭隻是孤獨與寂寞,他的日子,完全消磨於野外,麵對著畫架,麵對著大自然。有一次,他在田間工作時遇到一個朋友,他便說:“在此多麼愉快!我願這樣地永遠生活於靜寂之中。”是啊,他和人世的接觸愈少,便是和自然的接觸愈多;他不願與人群交往時,便去與自然對語。這裏所謂自然不隻是山水,不隻是天空的雲彩,而是自然界中一切的生物與無生物。
要捉摸無可捉摸,要表白無可表白,這是畫家盧梭的野心。這野心往往使他陷於絕望。多少作品在將要完工的時候被毀掉了!如萊奧納多·達·芬奇一樣,他不斷地發明特殊的方法,製造特殊的顏色與油,以致他有許多作品,經過了不純粹的化學作用而變得黝暗,麵目不辨。
他的代表作中,有《楓丹白露之夕》。這幅風景表現得如同一座美妙的建築物。兩旁矗立著幾株大樹,宛如大寺前麵的兩座鍾樓;交叉的樹枝仿佛穹隆;中間展開著一片廣大的平原;其中有牛羊,有池塘,有孤立的樹。兩旁的樹下,散布著亂石與短小的植物,到處開滿著鮮花,池上漂著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