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所要表白的,是在這叢林之下與平原之上流轉著的無聲無形的生氣。樹幹的巍峨表示它獨立不阿的性格,一望無際的原野表示天地之壯闊,牛羊廣布,指示出富庶的畜牧;即是一花一草之微,亦在啟示它們欣欣向榮的生命。然而作者懂得綜合的力量最為堅強,故他並不如何刻求瑣屑的表現;而且在一切小枝節彙集之後,最重要的還得一道燦爛的光明,把一幅圖畫變成一闋交響樂。於是他反複地修改、敷色;若是在各種探究之後,依然不能獲得預期的效果,他便轉側於痛苦的絕望中了。在痛苦中或者竟把這未完之作毀掉了;或者在狂亂之後,清明的意識使他突然感應到偉大的和諧。
如杜佩雷一樣,盧梭並不刻求表現自然的真相,而是經過,他的心所觀照過的自然的麵貌。他以自己的個性、人物、視覺來代替準確的現實。他頌讚宇宙間潛在的生命力。他的畫無異是抒情詩,無異是一種心靈境界的表現。他自己說過他創出幻象以自欺,他以自己的發明作為精神的食糧。
經過了杜佩雷、盧梭及同時代諸藝人的努力,風景畫已到達獨立的程度,它失去了往昔的附屬作用、裝飾作用,它已是為“風景”畫的風景畫。我們已經說過,這是整個時代的產物,是與浪漫主義文學同樣具有不得不發生的原因,這原因是當時代的人的一致的精神要求。也和浪漫派文學一樣,風景畫所能表達的境界還不止上述數人所表達過的,因為它抒情的方麵既是很多,而用以抒情的基調又時常變換。我們以下要提及柯羅便是要說明這新興畫派成功的頂點。
在身世上言,柯羅比起盧梭來已是一個幸福兒。他比盧梭長十六歲,壽命也長八年。浪漫派的興起與衰落,都是他親曆的。他的一生完全是風平浪靜的日子。他的作品毫無革命色彩,一直為官立沙龍所容受。當審查委員會議決不予頒給他銀質獎章時,他的朋友們鑄造了一個金質獎章送給他。他絲毫沒有受到盧梭所經曆的悲苦。在七十七歲上,他第一次覺得患病時,他和朋友們說:“我對於我的運命毫無可以怨尤之處。我享有健康,我具有對於大自然的熱愛,我能一生從事於繪畫。我的家庭裏都是善良之輩。我有真誠的朋友,因為我從未開罪於人。我不但不能怨我的命運,我尤當感謝它呢。”
以藝術本身言,柯羅的作品比盧梭的不知多出幾許。他的環境使他能安心工作,他的藝術天才如流水一般地瀉滑出來。在他暮年,他的作品已經有了定型,被稱為“柯羅派”。更以盧梭的麵貌與柯羅的對比,那麼,盧梭所見的自然,是風景中各部分的關聯,是樹木與土地的輪廓。他仿佛一個天真的兒童,徜徉於大自然中,對於一草一木都滿懷著好奇心:樹枝的虯結,岩石的崢嶙,幾乎全像童話中有人格性的生物。但他不知在樹木與岩石之外,更有包裹著它們的大氣(atmosphère),光的變幻於他也隻是不重要的枝節。他描繪的陽光,總是沉著的晚霞,與樹木處在迎麵反光的地位,因為這樣更能顯示樹木的雄姿。
至於柯羅,卻把這些純粹屬於視覺性的自然景物,演成一首牧歌式的抒情詩。銀白的雲彩,青翠的樹蔭,數點輕描淡寫的枝葉在空中搖曳,黝暗的林間隙地上,映著幾個模糊的夜神的倩影與舞姿。樹影不複如盧梭的那般固定,它的立體性在輕靈浮動的氣氛中消失了,融化了。地麵上一切植物的輪廓打破了,充塞乎天地之間,而給予自然以一種統一的情調的,是前人所從未經意的大氣。這樣,自然界變得無窮,變得不定,充滿著神秘與謎。在他的畫中,一切在顫動,如小提琴弦所發的嫋嫋不盡之音。那麼自由,那麼活潑,半是朦朧,半是清楚,這是魏爾蘭(Verlaine)的詩的境界。
近世風景畫不獨由柯羅而達到頂點,且由他而開展出一個新的階段。他關於氣氛的發見,引起印象派分析外光的研究。他把氣氛作為一幅畫的主要基調,而把各種色彩歸納在這一個和音中。在此,風景畫簡直帶著音樂的意味,因為這氣氛不獨是統製一切的基調,同時還是調和其他色彩的一種中間色。
在繪畫史的係統上著眼,浪漫派風景畫隻是使這種畫格,擺脫往昔的從屬於人物畫、曆史畫的地位,而成為一種自由的抒情畫。然而除了這精確的意義外,更產生了技術上的革命。
正統的官學派,素來奉“本身色彩”(couleur locale)為施色的定律。他們認為萬物皆有固定的色彩,例如樹是綠的,草是青的之類。因為他們窮年累月在室內工作,慣在不明不暗的灰白色光線下觀看事物,從不知在陽光下麵,萬物的色彩是變化無窮的。
現在,浪漫派畫家在外光中作畫,群集於巴黎近郊的楓丹白露森林中,他們看遍了晨、夕、午、夜諸景之不同,又看到了花草木石在這時間內各有不同的色彩。不到半世紀,便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啟示了後來畫家創立印象派的極端自然主義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