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尚(2 / 3)

這回他結識了幾位知己的藝友,尤其是畢沙羅與吉約曼和他最為契合。塞尚此時的繪畫也頗受他們的影響。他們時常一起在巴黎近郊的歐韋(Auvers)寫生。但年少氣盛、野心勃勃的塞尚,忽然去投考巴黎美專;不料這位艾克斯美術學校的二等獎的學生在巴黎竟然落第。氣憤之餘,又跑回了故鄉。

等到他第三次來巴黎時他換了一個研究室,一麵仍在盧浮宮徜徉躑躅,站在魯本斯或德拉克魯瓦的作品前麵,不勝低回激賞。那時期他畫的幾張大的構圖(position)即是受德氏作品的感應。左拉最初怕塞尚去走寫實的路,曾勸過他,此刻他反覺他的朋友太傾向於浪漫主義,太被光與色所眩惑了。

然而就在此時,他的稱為太浪漫的作品,已絕不是浪漫派的本來麵目了。我們隻要看他臨摹德拉克魯瓦的《但丁的渡舟》一畫便可知道。此時人們對他作品的批評是說他好比把一支裝滿了各種顏色的手槍,向著畫布亂放,於此可以想象到他這時的手法及用色,已絕不是拘守繩墨而在探尋新路了。

人們曾向當時的前輩大師馬奈(Ma,Edouard,一八三二—一八八三,法國印象派畫家。)征求對於塞尚的畫的意見,馬奈回答說:“你們能歡喜齷齪的畫麼?”這裏,我們又可看出塞尚的藝術,在成形的階段中,已不為人所了解了。馬奈在十九世紀後葉被視為繪畫上的革命者,尚且不能識得塞尚的摸索新路的苦心,一般社會,自更無從談起了。

總之,他從德拉克魯瓦及他的始祖威尼斯諸大家那裏悟到了色的錯綜變化,從庫爾貝(Courbet,Gustave,一八一九—一八七七,法國畫家,現實主義繪畫的開創者。)那裏找到自己性格中固有的沉著,再加以縱橫的筆觸,想從印象派的單以“變幻”為本的自然中搜求一種更為固定,更為深入,更為沉著,更為永久的生命。這是塞尚洞燭印象派的弱點,而為專主“力量”、“沉著”的現代藝術之先聲。也就為這一點,人家才稱塞尚的藝術是一種回到古典派的藝術。我們切不要把古典派和學院派這兩個名詞相混了,我們更不要把我們的目光專注在形式上。(否則,你將永遠找不出古典派和塞尚的相似處。)古典的精神,無論是文學史或藝術史都證明是代表“堅定”、“永久”的兩個要素。塞尚采取了這種精神,站在他自己的時代思潮上為二十世紀的新藝術行奠基禮,這是他尊重傳統而不為傳統所惑,知道創造而不是以架空樓閣冒充創造的偉大的地方。

再說回來,印象派是主張單以七種原色去表現自然之變化,他們以為除了光與色以外,繪畫上幾沒有別的要素,故他們對於色的應用,漸趨硬化,到新印象派,即點描派,差不多用色已有固定的方式,表現自然也用不到再把自己的眼睛去分析自然了。這不但已失了印象派分析自然的根本精神,且已變成了機械、呆板、無生命的鋪張。印象派的大功在於外光的發見,故自然的外形之美,到他們已表現到頂點,風景畫也由他們而大成;然流弊所及,第一是主義的硬化與誇張,造成新印象派的徒重技巧;第二是印象派繪畫的根本弱點,即是浮與淺,美則美矣,顧亦止於悅目而已。塞尚一生便是竭全力與此浮淺二字戰的。

所謂浮淺者,就是缺乏內心。缺乏內心,故無沉著之精神,故無永久之生命。塞尚看透這一點,所以用“主觀地忠實自然”的眼光,把自己的強毅渾厚的人格全部灌注在畫麵上,於是近代藝術就於萎靡的印象派中超拔出來了。

塞尚主張絕對忠實自然,但此所謂忠實自然,決非模仿抄襲之謂。他曾再三說過,要忠實自然,但用你自己的眼睛(不是受過別人影響的眼睛)去觀察自然。換言之,須要把你視覺淨化、清新化、兒童化,用和兒童一樣新奇的眼睛去凝視自然。

大凡一件藝術品之成功,有必不可少的一個條件,即要你的人格和自然合一(這所謂自然是廣義的,世間種種形態色相都在內)。因為藝術品不特要表現外形的真與美,且要表現內心的真與美;後者是目的,前者是方法,我們決不可認錯了。要達到這目的,必要你的全人格透入宇宙之核心,悟到自然的奧秘,再把你的純真的視覺,抓住自然之外形,這樣的結果,才是內在的真與外在的真的最高表現。塞尚平生絕口否認把自己的意念放在畫布上,但他的作品,明明告訴我們不是純客觀的照相,可知人類的生命——人格——是不由你自主地,不知不覺地,無意識地,透入藝術品之心底。因為人類心靈的產物,如果滅掉了人類的心靈,還有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