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分三六九等,放在今日也一樣。我想尋找一下七八十年前太爺爺和爺爺住處的念頭徹底破滅。報紙上說,侈國良當年是在車站貨場上靠賣苦力為生,那爺爺少年時就極可能是住在老城區的胡同深處,甚至是地窖子。那些殘破的胡同或地容子還會保存至今嗎?
第二天,我去了北口檔案館,還是憑著我的那些證件,請求查閱1946年終國俊案的卷宗。管理員很嚴肅,說凡涉法律案卷,必須執有公檢法機關的相關手續才可查閱。走出檔案館,我在寒風中走了一圈又一圈。回沈陽,關係自然找得到,但往返的路程又得兩三天。思之再三,我給司法口的一個朋友打去電話,朋友說,我給你個電話,找我的一個老同學,他在北口市政府當處長,又不是當下的案子需保密,幫這點小忙應該不成問題吧。好,五分鍾後你再打,我先幫你打個透光。
我沒見到朋友的那位同學,但那個人在電話裏卻表現得很是熱情,說對不起,我正開會,電話已給檔案館打過去了。你先去查閱,等我有了時間再去陪你喝小酒。我重進查閱室,管理員什麼都沒說,收了我的身份證就將已備在手邊的一個檔案袋放到我的麵前。我問,有的資料我拍照一下行嗎?管理員用目光示意牆上的查閱檔案規定,說按規定辦。
伶國俊拭兄霸嫂案的卷宗出人意料地單薄,拿在手裏飄輕。打開檔案袋,隻有兩份審訊記錄和一份判決書,還有一份來自省警察廳的審核意見書。那份判決書和我從報紙上看到的大同小異,裏麵不過多了些案犯年齡、籍貫等內容,後麵蓋的印章是北口市警察局。1946年初的東北,偽滿政權剛作鳥獸散不久,國民黨的接收大員隻能利用匆匆組建起來的警察機構充代檢察院和法院,倒也正常。這有點像十年浩劫的後期,一度被砸爛砸碎的司法機構還沒得全麵恢複,那就隻能由公安機關一家獨大,全麵行使公檢法的職能了。
審訊記錄一份是審終國俊的,一份是審伶張氏的,都是薄薄的幾頁。終國俊和終張氏有問必答,供認不諱,看起來認罪態度都很老實。比如問終國俊,你到底是終國良還是伶國俊?伶國俊答,我哥叫終國良,他死了,我就用了他的良民證上的名字,改叫劉大年,我的真實名字是伶國良。問:你是怎麼殺害你哥哥終國良的?答:我以前在東北軍裏當過兵,部隊進關時我開小差逃出來,帶出一顆手榴彈,藏在了山上。有一天,我把我哥騙上山,裝作剛撿到手榴彈的樣子,讓他看,還讓他別在腰裏,說碰上狼和野豬啥的大型野物興許用得上。下山時,我趁他不注意,就在他身後拉了弦。問:你為什麼要炸死你哥?答:不炸死他,我嫂哪會從我,我又啥時才能有個家。我還能總在山裏貓著呀。那種日子我早過夠了,想下山自己去辦個良民證,又怕日本人查出我當過東北軍的身份斃了我。侈國良是我親哥,我殺他也覺心裏愧,難下手,可事情不是逼到那兒了嘛。問:你嫂終張氏就順順當當從了你嗎?答:我回家時,她沒認出我,還以為我是我哥呢。等她認出,已被我睡過了。她也哭過鬧過,可我說,你再鬧,我就把你和你兒子一塊殺掉,大不了大家一塊死。從那往後,她就不敢鬧了。女人嘛,隻要跟誰睡過,就認命了。再說,我又沒比我哥差在哪兒。問:她兒子當時多大?答:四五歲吧。問:孩子沒認出你不是他爸爸嗎?答:孩子小,好唬。再說,我和我哥是一對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連她媽都叫我蒙了,還怕他?剛開始那幾天,他還不時地瞪著眼睛看我,後來熟了,就拉倒了。問:那孩子現在在哪?答:頭兩年,他不好好念書,我揍過兩回,他就跑了,跑得沒個影……
再比如審終張氏。問:你叫什麼?答:我是個女人,哪有名字。問:以前日本人辦良民證,你沒有嗎?答:哪能沒有。問:那你良民證上名字是什麼?答:我娘家姓張,我嫁的男人姓伶,按理我應該叫侈張氏。可我男人來北口時,是投靠一個姓劉的朋友。朋友說,我求警察局的人時說你是我叔伯兄弟,姓將怎成。所以我男人就改叫了劉大年,我的良民證上的名字叫劉張氏。……問:你什麼時候發現終國俊不是伶國良的?答:那天,他回家挺晚。進屋說困,蒙上被子就睡。我把孩子哄睡了,也上炕睡下了。後半夜,他翻身壓上來,黑燈瞎火的,我哪會想那麼多,就隨了他。可事過之後,他呼呼大睡,我卻睡不著。想想剛才那事,跟往常不一樣呀。他身上的味兒也不對,好像足有些日子沒洗澡了,酸臭酸臭的。我越尋思越不對勁,起身打開燈,看這男人跟我家國良倒是長得一模一樣,可掀開被子,看他的腿肚子,就知道肯定被人騙了。半年前我家男人在貨場裝車時,左腿肚子叫鋼筋盤條劃了,留下老長的一道疤。可這個人的腿肚子怎麼光滑滑的呀。我一下就猜到他是誰了,又恨又怕,上去撓他。他把我壓在身下,死死地捂住我的嘴,說你要再敢作,那你也去死,連孩子一塊死,誰也別想活。我真是怕了,哪敢再吭聲。問:伶國俊跟你說過伶國良是怎麼死的了嗎?答:說了。他說他哥上山打野物時撿到一顆手榴彈,問他能不能賣了換倆錢兒。他隨他哥去看,沒想他哥擺弄來擺弄去的,一下弄響了。還說他當時幸好離得遠,沒傷著。問:那你給終國良收斂屍首了嗎?答:我聽說侈國良死了,本想上山,可侈國俊不讓。他說日本人聽到爆炸聲,就衝上了山,嚇得他都躲了起來。他說小鬼子對槍支彈藥看得死緊,看到有人炸死,不定還要怎樣地順藤摸瓜,小心把一家人都追進大牢去。反正我哥已經死了,我又跟我哥長得一樣,不如就由我頂著他的名頭挑家過日子。問:你就這麼拉倒了?答:唉,不拉倒又能怎樣。女人這輩子,認命吧,跟了準隨誰吧。再說,家裏還有個孩子呢,活著的答應能幫著拉扯,也算對得起死的啦。問:孩子沒發現終國俊不是他親爹嗎?答:剛開始幾天,也問過我,說我爸咋跟以前有點不一樣了呢?我沒辦法答,就斥他,說鼻子眼睛都在那兒呢,大活人還能變戲法呀。過了些天,他就不問了。問:終國俊虐待不虐待你孩子?答:那倒沒有。骨血相親,到底是一根脈上的種呀。再說,他後來也想生,卻一直沒讓我落下胎。這倒正合了我的意,我正怕他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嫌棄了他哥留下的孩子呢。隻是管得有點緊。那孩子不大愛念書,還說扛腳行也是一輩子。將國俊一聽這話就生氣,下手重了點,孩子就跑了。問:他去了哪兒?答:不知道,跑了就再沒個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