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前閃現出兩少年肩並肩站在一起,讓鄉親辨認誰為兄誰為弟的情景,身後襯著高天白雲,還有莽莽大山。小哥倆臉上現出調皮而羞澀的笑容,但驀然間,那個笑容又與被勒堵了嘴巴死不眼目的畫麵疊印在一起。我忍著心中的哀傷與感慨,再問,那哥倆離開家後,就再沒回來過嗎?
關爺爺說,回來過。當兵的那個回來的少,回來時都是東北軍的軍官啦。那身衣服一穿,屯裏的大姑娘小媳婦就錯不開眼珠啦,看著看著,臉蛋還紅起來。要說那哥倆呀,個頂個都有腦子,加上念過幾年書,在家時練過身手,農家後生又吃得辛苦,進了軍營不提拔得快才是怪事呢。賣苦力的終國良倒是哪年都回家過年,大包小裹的不少帶,進村時我還幫拿過呢。終家叔嬸在家裏給他娶了媳婦。新媳婦好像是太子河北老張家的姑娘,挺秀氣的一個人,聽說當年就生了個大胖小子,當年媳婦當年孩嘛。可事變(“九一八”)之後,我就再沒見過這哥倆了,聽屯裏人說也回來過,都是近了半夜進屯,雞一叫又走了。再後來,就是日本人進屯子。當著鄉親們的麵,殺了三叔三嬸,還殺了人家的閨女,國潔姐當年才十五啊……
老人的淚水流下來,撥弄火盆的烙鐵隨著枯枝一樣的手掌一塊抖,在鑄鐵的火盆邊沿上磕打出一串嗒嗒聲。我問。 日本人為啥要殺那家人呢?
老人的情緒好一陣才稍有平靜,說,那年,也是冬天,進了臘月門了。一隊遼陽城的小鬼子突然進了屯子,把滿屯裏人都趕到了終家院子。小鬼子的頭不說話,讓跟在身後的二鬼子說。二鬼子問三叔,你兒子終國俊現在在哪裏?三叔隻是搖頭,不說話。二鬼子又問,你都給了你兒子和抗匪什麼東西?三叔還是光搖頭,不說話。二鬼子再問,你還有個兒子,去了哪裏?三叔冷冷一笑,還是一言不吭。鬼子頭急了,瞪眼喊了聲死啦死啦的,兩個鬼子兵就挺著刺刀紮向了三叔硯嬸。三叔隻嬸倒在地上,那血冒的呀,咕咚咕咚的,直往上躥。三叔臨死開了口,大聲罵,我操你祖宗小鬼子,等我兒子回來挨個宰你們!國潔姐哭著撲上去,還想用巴掌去堵爹媽胸脯上的血窟窿,嘴裏連聲喊的卻是哥呀,我的哥呀……鬼子頭掏出手槍,照著姑娘後腦勺就是一槍,然後手一揮,終家三口人的屍首就叫鬼子兵拖進屋子裏,一把火,連人帶房子全燒啦。鄉親們哪忍再看,都低下頭,捂上眼,哭聲一片。二鬼子喊,把眼睛睜開,都給我看清楚,往後,誰要是再敢通匪抗日,再敢給他們糧食衣物,再敢眼見抗匪進村不報告,就是這個下場,統統死啦死啦的。唉,慘啊,不說了,不說了。
老人閉著眼,搖著頭,把淚水甩落在火盆裏,灰燼撲撲地響,濺起一簇一簇的灰霧。我問關爺爺,這慘絕人寰的一幕,你老可是親眼所見?關爺爺說,可不,眼睜睜地,想躲都躲不開。嚇得我足有一兩年夜裏不敢睡覺,就怕再夢到那個情景。這小鬼子,真他媽的不是人揍的呀!
我問,你老那一年多大呀?
十三,還啥不記得,都放了兩三年羊了。那一天也怪我,嫌天冷,就提前把羊群轟了回來。不然,興許就躲過去了。小鬼子臨走時,還撲進羊圈,捅死了好幾隻羊,專挑肥實的捅。捅完了讓村裏人扒皮掏下水,連夜給他們送到軍營去。操他祖宗的,搶就搶歎,臨走還給我扔下幾張票子,說中日和善共榮。以為中國人就忘了他們剛剛殺過人,還放火燒了人家房子呀!
我掐指細算,關爺爺屬猴,那是生於1920年,他十三歲時目睹的慘案,便是1933年了,“九一八”事變後的兩年。我問,終家三口人,死後埋在哪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