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爺爺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說,三叔家有兩塊地,大的一塊十多畝,在村西山根下,薄不拉的,每年種點高粱、穀子和小雜糧,夠一家填肚子的了。還有一塊小點的,也就兩三畝,在屯邊。那塊地讓三叔侍候的,肥。三叔在那塊地上種菜,除了家吃,主要是賣到城裏去。可也不知為啥,出事前一年,三叔把那塊地賣了,說兩個兒子不在家,侍候不過來。鬼子撤走後,老終家族親的幾家湊了一些為老年人備下的壽木板,打了三口棺材,就葬在他家山根下的那塊地裏。打墓那天,我們老關家的一些青壯小夥子也去了,想盡盡情義嘛。可沒想,關將兩姓人還差點揮起鍬鎬,出了人命。

那又是為什麼呢?

伶家有人說,也許國良或者國俊夜裏真回過屯子,三叔三嬸也真給兒子帶走過一些糧食或衣物,可小鬼子是怎麼知道的呢?眼見是屯裏有人給小鬼子當了奸細。所以關姓人上前時,伶家人就阻著,還說貓哭老鼠假慈悲。關姓人哪肯背這個黑鍋,回敬說賊喊捉賊才最恨人。這麼三說兩說的,兩姓人就立起了眼睛。唉,咱們中國人呀,照說人最多,腦瓜子好使,人也勤快,可曆朝曆代的,就是不抱團,還好出奸臣。你說,東洋小鬼子都殺到咱們家門口了,咱們自己人還吹胡子瞪眼地整個啥勁呀。後來,隔個十天半月的,小鬼子和二鬼子就進屯子鬧騰一番,多數是進姓終的人家,不是打罵嗬斥就是亂翻一氣,姓終的看這日子沒法過了,先先後後的都賣房子賣地搬走了。

終家一下死了三口人,葬禮時終國良和伶國俊也沒露麵嗎?

關爺爺重重地搖頭。唉,哪敢回呀,小鬼子不定在哪兒架著機關槍等著他們呢。人家這就是一計,殺你全家,誘虎歸窩。後來聽說,侈國俊當時就在山裏貓著呢,不時就下山宰兩個鬼子,把小鬼子恨得牙根直癢。其實,小鬼子的這點鬼心思,就連當時屯中人都看得明明白白,別說這哥倆,連侈家的親友都沒敢去報喪,隻怕引出更大的禍事。可開春的時候,快清明時,有一天我上山放羊,看三叔三嬸和國潔的墳前留下好大一攤紙灰,墳頭上還壓了鬆柏枝。我猜肯定是這哥倆夜裏偷偷回來過,因為當時咱鄉下人,上墳不講究擺鬆枝呀。

侈家三口的墳,現在還找得到嗎?

那可就難啦。新中國成立後先是土改,後來又合作社,學大寨,近些年又土地承包,你尋思尋思,沒個後人的墳堆子還能留得下嗎?再說,這屯子也大了,原先隻是幾十戶,現在可是幾百戶了,一天天往外擴。我老了,走不動了,也有好幾年沒往屯外走一走看一看了。我估摸著,三叔三嬸家的那塊地,也早變成房場啦……唉,要不是小夥子你今天問起,誰還想著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呀。哎喲,你莫不是姓終吧……唉,對不住了,你要是終家之後那有多好,三叔三嬸在天有靈,也會樂得抹眼淚呀……唉,國良國俊這哥倆,聽說死的都挺暴。不說了不說了,再說心裏揪揪,疼啊……

我不好向關爺爺承認我是終家之後,因為我當時還隻是心中揣測,並沒有充足的證據。但我心裏已認定,我姓終,祖籍就是陽魯山下的這個村莊。那天午後,我在冬日西斜的陽光裏,我麵對蒼莽大山,重重叩首。我相信,我的祖爺爺、祖奶奶,還有我的太爺爺、太叔爺、太姑奶一定就站在大山上空的雲端,相伴相依,深情凝望。

我的太叔爺終國俊, 日本人視他們為抗匪,對手無寸鐵的家屬都要斬盡殺絕;而抗戰勝利後的國民政府當局,卻將他當成軾兄殺嫂的惡徒,以法律的名義將他推向刑場,這其中的反差太過巨大,也給人留下太多的疑惑。作為終氏家族的後人,我有責任,也有義務,竭盡心力,窮己所能,在歲月的沉積中尋找或存的證據,還曆史一個真實,也還先人一份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