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出行(2 / 3)

這是一種讓人如坐針氈的盛情與客氣,那心中的尷尬與不安卻又不好明對人言。莫說你懷中揣著硬席車票,就是根本沒票,人家不是也一字沒提票的事嗎?那你還推拒什麼呢?一次兩次,人家可以理解為那是一種姿態,再演下去,戲過了,那就是矯情,年近半百之人還耍矯情,討不討厭呢?而自己又實在不想這般尷尬下去。思來想去的,馮先生決定再不乘這趟列車。好在這是一條幹線,除了城際列車,每天通過的列車還有十多趟,在此之前的那一趟顯然不合適,學校裏的事情多,這學期他的課又恰在午後,時間來不及,那就晚點兒走吧。雖說要比以前晚兩個多小時,直達列車也不如特快列車省時,但心裏的安寧比什麼都重要,這就很好,真的很好。

但他一走進那趟列車的車廂,心頭便又緊上來。長途列車,客流太大,車門口和過道上站著不少人,有人實在站累了,就鋪張報紙坐在過道間。看來想找個地方坐下已是奢望了,就更別說安安靜靜地讀上一會兒書。但馮先生很快又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理由:好在時間不長,權當鍛煉身體了,再說直達列車也比特快列車的票價便宜呀,便宜的那一塊便是補償,甘蔗哪會兩頭甜呢?

這就要說說我們的主人公對票價何以這般算計了。馮先生是正高級知識分子,大學裏的教研室主任享受的待遇可比照國家公務員中的正處級,無論職稱還是級別,他本都可以理直氣壯地享受乘坐軟席的待遇_〕可馮先生對軟席避而遠之,並不是因為“節約每一個銅板,為了革命和戰爭的事業”那樣高尚無私的操守,實實在在地說,他調來大學後,學校考慮到不能立刻解決住宅的具體情況,決定每月給他五一百元錢交通費,多用不補,節省歸己,算作定額包幹,也算作財務改革了。按說,這五百元錢,一月按四次往返計算,買軟席車票還是夠用的,但節約歸己的新舉措卻不能不讓我們的馮先生精打細算了。妻子已被單位一刀切,提前退休了。每月隻開四百多元錢;兒子雄心勃勃地正準備考研,讀完研還要考博,當父母的不能不搞一點兒基金儲備;老父老母還有嶽父嶽母都是風燭殘年,說用錢也是突然哪一天的事情;再有,學校終是要分配住房,房改金不能不花,再說眼下的新房都是清水房,不簡單進行一下裝修,想去衛生間方便一下都不可能。這幾項都需要花錢,雖說當教授一月收人總有兩千多,但扣除日常開銷,所餘終是有限。稿費也算有那麼一點兒,但文藝理論性的文章又能換回多少票子?就是那兩本專著,出版社也是以書代酬,隻換回幾分風光而已。 自古以來,書生二字前麵都是冠以“窮”字,甘守清貧,不甘守又能如何?其中苦澀,心中自知吧。

馮先生便開始擠坐擁擠的直達列車,再到家時已是半夜。妻子一邊急急熱飯熱菜一邊抱怨,馮先生也不解釋,一身的疲憊已令他無心多言。待周一返程,他則為避開城際列車提前出發,理由都很堂皇,工作忙,課程緊,隻好這樣了。

這便是知識分子的可歎之處,心中有苦,卻不肯說,有時甚至跟最親最近的人也不肯說。就是為了那不值一文的清高,就是為省下那不值一提的小錢兒,若坦然相陳了,是不是讓妻子都瞧不起呢?看人家張某,經常也是往返省城,連火車都不肯坐,自有豪華轎車接送到家;更別說李某某了,睡軟臥奔京城,還要派小轎車跑高速公路先去北京站前候駕,圖的就是又舒坦又氣派。你們曾是同窗呢,還說你自幼就才智過人考試時他們打你的小抄呢,堂堂的大學教授怎麼就連坐火車都要斤斤算計呢?女人常為這種事情不平,男人卻又常怕這種事情傷了自尊,於是便有苦自咽,緘口不言。緘口不言或許真是一方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