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敬煙,又相互給對方點燃,都有了惺惺相惜相識恨晚的感覺。老曹突然又問,你剛才說過,你自個兒的家在哪兒?
老賀說,在雁洲呀。
老曹說,聽說雁洲這些年發展得不錯。你家的那小區不比這兒差吧?
老賀說,喊,那兒還算得上小區?我原來在的廠叫瀝青廠,瀝青你知道吧?就是用人家煉油廠排出的廢油渣,再加工成鋪築黑色路麵的那種原料。廠子的汙染大,烏煙瘴氣的,當初建時, 自然就遠離了市區。就是近幾年城市不斷往外擴展,也還在城邊子上。那幾排住宅樓還是當年廠裏出錢建的呢,為的就是不讓職工上下班再跑冤枉路。要跟這兒比,也就勉強還能住人吧)
老曹再問,聽說雁洲有老大一片澇窪地,水塘裏有魚鱉蝦蟹,那地方離你家遠不遠?
老賀笑了,說,眼下的時髦說法叫濕地,據說濕地可比地球的腎,毀不得傷不得。要不是因了這個說法,瀝青廠早就給雁洲城騰地方啦。要說遠近嘛,反正站在我家窗前就能看到一片片的蘆葦和蒲草。這季節最怕的是蚊子,你要是敢天黑時去水邊,撲頭撞臉的,活活能把人叮死。要說三隻蚊子炒盤菜,那是誇張,可那個頭兒,確實比城裏的大多啦!
去釣魚的多不多?
怎不多?有那癮頭大的,早上去了,晚上不想走,又怕蚊子叮,就找到我們樓裏去借宿,還說願意出票子。我就留過客人,但絕不收錢,多大個事呀!為這事,我那死去的老伴還沒少跟我磨嘰,她不是怪我沒收錢,她說眼下這社會治安亂,你知你招進家裏的是個什麼人?真要起了壞心,隻怕連後悔都來不及啦。可我不怕,我對她說,凡是一日一日坐在那裏釣魚的,都是圖個心裏清靜,天下哪有圖清靜的人惹是生非的?再說,心生歹意的莫不為個財色,咱這家有啥呀,他看中啥盡管拿,隨便。還有就是個你,在人家眼裏,老幫子一個,誰還稀罕?也就我還把你當個寶吧。恨得她就用手掐我,也不使勁兒掐,就是那個意思歎。人啊,活著時不覺,過後想起來,唉……
老賀說不下去了,眼裏汪了一層水霧。人一上了年紀,又喝了酒,情感就變得脆弱了。老曹忙又遞煙,待他平靜了些,才又安慰說,咱們這茬人呀,孩子都不多,難免都有耍單兒獨守的那一天。也別太那個了,少是夫妻老是伴,過一陣,再找個能陪著說說話的。
老賀輕輕搖頭,我的那口子,還是我在廠裏當班組長時跟的我,是我徒弟。就因廠子在城郊,她爸她媽先是找人給她調單位,她不去;又給她找對象,是部隊的一個連長,答應結婚後就可以帶她隨軍,她也不動心為這事,都跟她爸她媽鬧耕啦,跟我領了結婚證書都沒告訴家裏一聲,過後還是抱著孩子回的娘家門 想想那些年兩個人的事,哪還有那個心腸,等等吧……
老曹突然變了話題, 他低聲音說,老哥,我有一個主意,不知當說不當說你看行,咱倆一樂,你看不妥,就當我啥也沒說。
你說你說:
你看咱老哥兒倆換換窩兒,行不?
老賀怔了,換窩兒?
我的意思,是換住一些日子,我去你在雁洲的家住,你到我在這兒的家住,不是換房,是換住。過些日子,有誰先住夠了,就再換回來,啥東西也別搬別動。我為啥想了這麼個主意呢?因為我好釣魚,哪個禮拜不去水邊坐上一兩天,心裏就癢癢。雁洲我早就盼著去,就是因為太遠,才總是留著這份念想。要是這麼一換呢,你老哥也不用住在閨女家客廳心裏憋了巴屈地不舒坦了,啥時想去看看閨女外孫抬腿就到。我呢,也去過上一陣神仙的日子。這叫兩好換一好,你看可行?
老賀心裏坪然一動,這叫可遇而不可求,果然是大大的好主意。但他的心很快又沉下來,問,這可是大事,你不像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你夫人能願意陪你一塊去呀?我那緊挨著水泡子的家可非比這裏花紅柳綠呀。
老曹笑說。這也叫趕巧,我那口子這陣子不在家,她有個老姐姐病了,是腦血栓,一時半響難下床,孩子們又都忙,她就去侍候了。本來叫我一塊去的,可我不去,為啥呢,是我那個連襟太客氣。人一客氣就不實在了,你說是不?一天兩天還能將就,時間一長,就顯得遠了還不如咱老哥兒倆,有啥說啥,多好。
老賀略作沉吟,再問,老兄就沒點兒啥忌諱?我老伴可是死在家裏的呀。
老曹哈哈大笑,笑得樹蔭下的人都扭頭往這邊看,還有人喊,有啥笑話大聲說,有樂大家樂 老曹說,俺老曹這輩子最不信的就是這個邪。前年,我得肺炎住醫院,正趕上病床緊,排號,我兒子四處托人才加了個塞兒。往病房裏送時,小護士聾拉著臉說,那張床上的病人可是剛送的太平間,我把醜話說在前頭了,你們可別又逼著我換床位。我兒子站在旁邊看我,那意思我明自,他已無能為力,是在等我表態。我正被燒得心焦,就倔哼哼地問小護士,那你告訴我,你們醫院哪張病床上沒死過人?小護士幹瞪眼不敢接話。我又說,是不是這張床我不去,你馬上另有安排?該死該活原朝上,我不怕!這不,半個月,橫著進去的,立著走出來,從那往後,咱老曹屁毛病沒犯!
老賀說,那好,你老兄說個時間,我陪你回一趟雁洲,先把那個窩兒看看再說。
老曹卻將一串鑰匙拍在老賀手上,大咧咧地說,哎喲我的老兄弟喲,誰還信不著誰呀!這是我家的門鑰匙,從現在起,你就隨時可進。你呢,回去一趟,該藏的藏,該往出帶的帶,咋預備,隨便。等哪天,也把你的鑰匙往我手裏一交,再告訴我你的家是哪區哪街什麼號,門朝哪邊開,就齊啦!剩下的事, 自個)L的夢自個兒圓,都來個高度自治,中不?
那天晚上,老賀將這事跟女兒和親家母說了。親家毋挺矜持,眼角溜著女兒不說話,女兒卻垂了淚水,說爸到了這兒,還自己出去住,好像家裏就多了你一個人似的。老賀說,看你這孩子說的,我也不是遠去了哪裏,想來家,隨時就來了。你也為你婆婆想想,用文詞說,她也是花甲之人了,你讓她寬鬆寬鬆。女兒便對婆母說,媽,那就拜托您,明天陪我爸先過去看看,需要添置什麼您就費心了。老賀說,可別,那樣容易讓人家老曹多心,不好。親家母說,飯還是回來吃,不過多添一雙筷子,一家人也好說說話。老賀笑說,有此舒坦住處,咱就要充分利用,用好用足。早晨我愛睡睡懶覺,午間呢又好和那些新結識的老兄弟們湊湊熱鬧,都別勉強。但晚飯我一定回來吃,親家母的烹飪手藝我還沒享用夠呢。說得連女兒都破涕為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