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縱有溝壑萬千,家外仍需四通八達。我又給鄭州打去了電話,問秦國春是否已回。接電話人記住了我的聲音,說我昨天不是已經跟你說過了嘛,她外出采訪,要好幾天。我再問,不知你們是哪家新聞單位?接電話人聽我這麼問,估計猜想到了我和秦國春的關係不過平平, 口氣便不再那麼客氣,說連我們是哪家單位都不知道,就不要總打電話了嘛。然後匆匆報廠一下報社的名稱,便放了電話。
有了這,似乎已足夠。我去了郵局,填了彙款單,準備先把秦國春墊付的款額寄回去,沒想到了櫃台前,郵政小姐卻執拗得讓我無可奈何,非讓我在彙款單上寫上收款人單位的街區號和郵政編碼。我說你往這家報社寄就是,肯定收得到。郵政小姐說,這是規定,請先生理解和支持我們的工作。我心中自是鬱悶,秦國春不在單位,那個電話不好再打,何苦自討沒趣。又想,這幾百元錢給秦國春寄到哪兒,最好先聽聽她的意見,直接寄往她的報社也未必合適。我們報社以前就曾出過因一張彙款單而引出很大誤會的先例,收發室收到一張彙款單,一千元,是給一位編輯的,有好事者見了,懷疑那位編輯搞有償新聞,並把話說了出去,直引得二人公開叫罵。曆史的經驗值得注意,還是謹慎些為好,秦國春一片熱忱,助人為樂,若是給人家帶來不必要的煩惱,就大不該了。
三天後,我再打電話,正好秦國春已回,我再次表達了謝意,並說了寄款的事。秦國春笑道,說肇兄,三番五次地說謝,嫌不嫌累呀?那幾百元錢,也算不得什麼巨資,你又何苦非得這麼急著分成徑渭?我跟你說,我一直沒去過東北,對自山黑水和廣闊的東北大平原神往已久,正打算過了年就約朋友一起去關東大地看一看呢,老兄是不是怕我打擾,不想盡地主之誼呀?我心中大喜,說那就盼你早點兒成行,出了正月,東北的很多滑雪場就關門大吉啦。秦國春說,你等我的電話吧,但願天遂人願。
那幾天,家裏的冷戰卻一直僵持著,妻子堅持住在女的房間裏,我也不想委屈自己。有時下班回家,飯菜雖已做好,但很明顯,在我進門前,娘娘已獨自享用過了。年關已近在眼前,計劃中我們要一起回鄉下過年,順便把女兒接回來,可這樣的冷戰情緒又怎好回老家。思之再三,我便獨自去了她娘家,還提上了拜年的禮物,期盼二老側翼遷回,給些掩護和支持。
兩位老人最關心的當然還是欠著秦國春錢款的事。我如實察告,說秦國春準備過了年就來東北。嶽父大為高興,一再叮囑我,一定要安排出時間,請客人來家坐一坐。麵前的二老是家中那位胡攪蠻纏女皇的生身父母,我自然無須隱晦與掩飾,便講了心中的委屈。嶽母大人態度明朗,沒等我說完,便噴著唾沫星子罵,說這個倔丫頭,跟她的驢子爹一樣,一條道跑到黑,真是咬住屎撅子不鬆口,給根麻花都不換!埋汰了自家的男人也就算了,你總不該再埋汰家外幫了咱們那麼大的忙的人呀!你等我罵她,也就這一兩天的事!嶽母退休前是工廠裏的天車司機,地地道道的東北女人,嶽父從朝鮮戰場上下來進了工廠,才結下了這段姻緣。
沒想嶽父大人聽了嶽母的罵,反倒哈哈大笑,說我這驢子怎麼就不知香臭一條道跑到黑了?人啊,誰沒從年輕時過過,雖說我沒多少文化,可什麼什麼情,什麼什麼禮的道理我老頭子還是懂的。我知他說的那個詞兒是“發乎情,止乎禮”,便隻是笑笑,表示理解,也不打斷他。嶽父繼續說,女孩子年輕,漂亮,愛說愛笑,男人們打心眼兒裏喜歡,為了保護她,甚至可以豁出命來,這很正常嘛。當年我們在朝鮮戰場,連隊衛生員就是個女孩子,山東人,姓孫,大家不叫她名字,都叫她’孫二妹,她也高高興興地應下來。《水滸傳》裏不是有個孫二娘嘛,也是山東的,那個孫二娘的故事就是她講給我們的。這個孫二妹有文化,不光會給我們講梁山好漢,講《西遊記》,給受傷的戰士換藥時還會輕輕哼唱沂蒙小調。可也是怪,隻要聽她唱,就連傷口的疼痛也好像一下輕了許多。所以我們這些戰友們有事沒事都好往衛生所裏鑽,就是聽她說說話也覺心裏舒服。大家在陣地看到野花,也會給她采回來。二排一班的洞庭鯉子就是因為看到戰壕外的一簇野花開得漂亮,忍不住跳了出去,對麵山上的槍嘎鉤一響,就把我們洞庭鯉子的性命奪了去。埋葬鯉子那天,你沒見孫二妹哭的呀,抱著鬆木板的墓碑不撒手,還鄭重地對著墓碑親了兩口,看得全連戰友都淚流不止。後來,朝鮮戰爭停戰,我們退回沈陽,一邊休整,一邊等待分配。孫二妹是最先得到分配消息的,她想上大學,學醫,組織上批準了,去了上海。戰友們送她上火車那天,她淚流滿麵,抱著我們挨個貼臉。輪到和陝北李速貼臉時,李透故意用大胡子紮她,她拍拍李速的臉說,告訴未來的嫂子,說孫二妹羨慕她。那年月,別說男人和女人貼臉,就是拉拉手,都讓人臉紅。可那次,大家都沒覺臉上躁,隻覺得很幹淨,很親密,因為那是換命的交情啊!
嶽父說得動了感情,連眼窩都紅了。嶽母塞過去毛巾,嘴巴嘖嘖著,說看看,老小孩了不是。這些話以前你怎麼從沒跟我說說呀?嶽父說,怎麼沒說,哪次戰友們來信或寄來賀年片,我沒給你看呀!嶽母問,那孫二妹跟你貼臉時,沒跟你說了什麼?嶽父說,說啦,當然說啦。她說倔驢子的性子隻可跟美國佬撒,可千萬不能跟未來的嫂子撒。你想想看,這輩子,我跟你撒過倔脾氣嗎?嶽母笑起來,說也沒少撒,隻是我不跟你一般見識罷了。
嶽父回憶起戰火中的情誼,雖感人,卻難推啟我那扇還鬱悶著的沉重心扉。他是在撫慰我,還是在變相地支持著他女兒的歪理邪說?他說的是“發乎情,止乎禮”,可我跟秦國春,卻隻是一般的相識,連模樣都模糊著,哪裏就到了止乎禮的地步!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連老爺子都認定我和那位樂善好施的女子有著不同凡響的情感曆程,我這理還上哪兒講去!比竇娥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