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真是餓狠了,一盒小米粥都喝了,兩塊地瓜也都吃了。火光的映照中,女人的臉上浸出細密的汗水,也有了一些血色。原來還是個挺清秀的姑娘,隻是瘦弱,瘦弱得皮包骨頭,再加上病,膚愜得沒一點兒力氣。
那一夜,蔡林忠很晚才回工區去。摸著黑,他將皇妃庵的房門修好了,離開時,他將自己身上的半截工裝棉大衣搭在了女人的身上,又找來一根粗壯結實的棍子放在門邊,對女人說,我不在時,你把這棍子頂在門上,就誰也進不來了,別怕,明天我再來看你。
女人就這樣留在了皇妃庵。此後的日子裏,蔡林忠天天早起和下工後,都來庵裏看看,隨手帶來一些吃用的東西。慢慢地,女人的病好了,腿上的傷也好了,她把庵堂清理得幹幹淨淨,還自己出去拾撿了一些幹枯的樹枝以做柴火。蔡林忠知道了她叫馬菊香,老家的爺爺和母親餓死了,父親帶她和小弟出來逃荒,沒想又半路失散。她是和逃荒人一起爬上北來的火車,稀裏糊塗就到了這裏的。
這事瞞不住人,養路工區的工長不能不出來幹涉一下了。工長很嚴肅地對蔡林忠說,一個人的肚皮還喂不飽呢,你小子還敢再帶來一個?蔡林忠苦著臉說,哪是我帶她來的呀。就是隻病貓病狗,咱也得拉扯一把,那可是個還喘著氣的人呢。工長說,那你就先拉扯著,等她腿腳利索了,就讓她走吧。
可馬菊香卻哪裏肯走。一聽蔡林忠說了這個意思,她立馬就哭了,哭得淚水傍沱,卻又無聲無息。她說,大哥,你可讓我往哪兒走?我沒家了,就把你當個親人。我記著你的救命之恩呢,我不會再給你添麻煩,求求你,別攆我。蔡林忠心裏酸上來,默默地走出庵堂,再回來時,手上便提了工區裏廢棄的丁字鎬,肩上還扛了根廢棄的枕木,他將枕木丟在門前,掄起丁字鎬,劈開,一堆上好的劈柴便堆在屋角了。
正是春天。馬菊香開始扛著鍬鎬在山野間勞作,她采野菜,也種莊稼,在鐵道兩側,在河灘地上,也在山嶺之間。沒有成片的土地,她隻要見土,就舉鎬刨出一個坑,丟下玉米粒、黃豆粒、穀子籽,還有自菜籽、蘿卜籽和樓瓜籽,種子是蔡林忠幫她弄來的,有買的,也有笑著臉跟莊稼人討要的,三粒五粒,那都是播種希望的寶貝。那個春天,馬菊香就像一隻辛勤的田鼠,圍著皇妃庵四處遊竄。有一天,蔡林忠再來皇妃庵,見馬菊香正滿麵紅光地坐在灶旁,庵堂裏漾著濃濃的豆香。他掀起正咕咕歡響的鍋蓋,竟是滿滿一小鍋鹽煮黃豆。蔡林忠驚問,哪兒弄的?馬菊香詭秘地笑,你猜?蔡林忠說,運糧食的貨車上?馬菊香搖頭,俺可不敢。馬菊香用小勺舀了幾粒黃豆送到蔡林忠嘴裏,好好嚼嚼,看有沒有耗子味?那小耗子也真鬼,竟懂得將豆芯子先啃吃了去,豆子藏在洞子裏就再不發芽了。
原來是馬菊香挖到了鼠洞,洞穴中藏著的黃豆足足有三四斤。黃豆人了水,膨脹得快,煮熟了竟是滿滿一小鍋。蔡林忠奇怪,怎麼都煮了?馬菊香說,聽說這東西治浮腫,可靈驗呢!你快端了去,讓你們工區的人都吃上一點兒。那次,工長細細地品順鹽水豆,不住地感歎,這女人,心善如此,難得呀!
馬菊香懷孕,還是村裏的一個大嫂看出來的。天氣一天天熱上來,身上的衣衫越來越單薄。在地裏勞作的大嫂看出了馬菊香身體的笨拙,還發現馬菊香躲進玉米地縛紮腹上的布袋。村子裏許多人家是工農聯盟戶,男人在鐵路上當工人,女人在田野裏當農民。這個消息很快就傳進了工長的耳朵。工長對著蔡林忠冷笑,說你這隻瞎家雀行啊,老天爺餓不死,還會撒種插秧種莊稼啦!蔡林忠驚怔,說工長你可別冤枉我,我知道工區裏的紀律,開荒種地的事我可一點兒也沒插手啊!工長冷下臉說,公雞不爹絨,母雞能抱窩?馬菊香的肚皮都鼓起來了,那是怎麼回事?蔡林忠的腦袋嗡地就大了,腦門上滾下汗珠來,忙說工長,那不是我,真不是我的,我連她身子都沒碰過,工長應該知道我呀。我要有半句假話,天打五雷轟。工長相信了蔡林忠的詛咒發誓,說那你看怎麼好?這回你得叫她走了吧?你再沒個態度,村裏的幹部可要把她往遣送站送了。蔡林忠在工長麵前轉起了圈子,嘴裏不住地嘟哦,不能送,可千萬不能送,雙身板的人,那還不要了她的命呀?
蔡林忠沒問馬菊香肚皮裏的事,馬菊香剛來時身上的傷痛也沒問,那一定是個不堪回首的往事,就像一塊疤,好了就好了,哪能再揭開看?可誰想傷疤旁邊又長出一個悶頭(癤子),那個悶頭隻有讓它長大,流出淤在裏麵的膿血,才會最後痊愈。蔡林忠再坐進皇妃庵,悶著頭編篙繩,那是為夏日裏驅蚊蟲用的。篙繩就像綿長而辛酸的日子,在腳下盤了一圈又一圈。馬菊香怯怯地問,大哥,你咋不說話?蔡林忠說,菊香,咱倆結婚,搭成一家吧,我會保護你一輩子的。馬菊香哇地哭出了聲,把臉上的淚水搖得四處飛濺,不,大哥。不,我不能再連累你,我走!蔡林忠起身往外走,說這事說辦就辦,不能再拖,不願跟我打這個夥計,等日後孩子生下來再說吧。
工區又給了蔡林忠幾根廢棄的枕木,是廢中選優挑出來的,拉大鋸破解開,都是上好的黃花鬆,修門窗,打床鋪,粗笨但扛用。工長又用廢枕木跟附近窯上換了些磚瓦,親自帶工友們來幫助收拾房子盤起了火炕。婚禮極簡單,放響了幾個響墩兒,驚天動地,驚起了山坳裏的鳥雀,鳥雀在空中盤旋,就像慶典上的鴿子。響墩兒是鐵路上巡道工巡道時必須隨身攜帶的物品,發現線路上出現了故障,為了防止飛馳的列車衝駛過來,巡道工便將響墩兒遠遠地安放在列車駛來方向的線路上,車輪軋過,響墩兒炸響,那動靜遠比二踢腳大得多,列車立即緊急製動刹車。那天,蔡林忠打開了幾瓶劣質白酒,一人一碗,就著山上剛見紅的酸杏子,梁山好漢般豪爽飲下。人們散去出門時,工友們盯著馬菊香已微微隆起的肚子,又開了一些葷葷素素的玩笑,比如說道釘,比如說撬棍,含寓引申,讓笑聲傳遍了山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