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把心裏話說出來,就證明你具備了克服困難的勇氣,你的故事可能還遠遠沒有結束,我也願意一直聽下去。”我抬頭看了看牆上石英鍾。
“謝謝您聽我說了這些,很長時間沒有這樣輕鬆過了。”她很配合的站起來,整理著自己有些淩亂的衣服。
“回憶過去並不輕鬆,希望你好好休息,有時間再來。”
小張拿出錢包,從裏麵揀出了找一張嶄新的百元鈔票遞給我,說這錢不髒。隻要老師願意聽我講,我會盡快來找你的。
目送小薇走下樓梯,才感覺自己很是疲憊,像剛剛跑完一個半程馬拉鬆。打開電腦準備記錄,可是我好像還沒有從剛才的故事中緩過神來,打完題目,竟然不知道記錄些什麼,又有什麼可以記錄的,索性作罷。
我幹脆換上球鞋,抱著籃球跑到了後麵的球場上,獨自一口氣跑了十五個三步上籃,直到氣喘籲籲的再也無力起身。
三天後,小薇再次來電約談,聽聲音有點迫不及待。
這次小薇穿一件黃色的收身外套,白色的筒褲,頭發披散著但打理的很順溜,臉上有了一些紅暈,但眼圈依舊發暗,不知是化妝過濃還是依舊失眠。
“這次看上去漂亮多了,精神也好了,感覺怎樣?”
“上次從這裏出去,像是卸下了一個包袱,感覺很輕鬆很高興,但晚上還是失眠,還是做噩夢,一旦自己在家還會害怕的要命。”
“好的,希望你能繼續自我挖掘,我感覺你已經看到了希望。”
“嗯,我看了合同,裏麵說不能遺漏內容,必須如實的反應情況,嘿嘿,你們這裏很像派出所,但多虧你不是警察。那我就繼續。。。”
“我在那個縣城的一家小門診所呆了五天,大夫說我感冒了,原因是一直高燒不退,於是就一直打點滴,但我很清楚這根本不是感冒,全身痙攣,手腳冰涼,骨頭縫裏針紮樣的難受,我應該是吸毒後的反應,但又不敢和大夫說,也不敢擅自回市裏,害怕會死到半路上。鳳頭臨走時給我摔下一遝錢,就不知去向。就這樣一直堅持到第五天,感覺身體恢複了,就動身回到市裏,在一個朋友那裏暫住下來,誓死不回那家飯店了。點點一直打電話找我,我也沒再理她。從那時候起,我就不願意出門,害怕見人,尤其害怕見到‘熟人’,但這樣畢竟不是長法,於是就去了一家手機店當促銷員,時間一天天過去,漸漸的又恢複了原來的平靜。店裏人來人往的很熱鬧,也許是這種熱鬧衝淡了那種恐懼吧,直到有一天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剛剛溫暖的我又重新回到了冰點。”
“那天晚上店裏人很少,八點多的時候,門外進來了三個客人,走到我的櫃台前說買手機,看到一位很麵熟,但一時忘了在什麼地方見過,他們隻顧低頭挑手機,並沒有太注意我,直到相中了一款問價錢時,那個男人才抬頭看到我。哎?是你啊,怎麼到這裏來了?一聽聲音,猛然的想起來,這是我飯店裏的一位‘常客’,當時頭轟得一下就懵了,語無倫次的答應著,就是他,折騰了好幾個小時還不完事,最後竟然掏出了一個‘玩具’。。。。。。(沉默)最後手機也沒買,可是看到他們交頭接耳的嘀咕了一陣,哈哈笑著走了。就這笑聲刺激了我,讓我想起了個晚上,勉強堅持到下班,夜裏又出現了那種狀態,渾身痙攣,出汗,咬牙,朋友看我嚇人,說是不是犯了癲癇病,硬要帶我去醫院檢查,我死活不去,就這樣折騰了一晚上,從此我再也不敢去上班了。除了下樓買飯,整整的一個多月我沒有出屋,我以為就這樣死了算了,家我不想回去,工作不敢找,我脆弱的神經蹦到了極點,真的不能再有閃失了,我想等到把這些髒錢花完我就自殺,這個世界已不需要我,我也沒有必要再活下去了。”
“同屋的梅梅發現情況不對,主動過來和我談心,很快的就成了好朋友,自從點點把我帶到了城裏,自從發生了那些事情,我真的不想再結交朋友了,可是人畢竟害怕孤獨,這時隻要有人願意接納你,對你來說就是施舍。我斷章取義的和她談了我的情況,當然是撿著最輕的說,梅梅很可憐我,說最終還是要生活的,既然這樣,還是早想辦法吧。”
“那晚,一位室友過生日,邀請我一起樂嗬一下,她們請來了幾位男生,一看就不是很有素質的人,像是街上的小混混。那晚上竟然又喝了那麼多酒,酩酊大醉後隻記得有一位男生給我留下了電話,說是有時間帶我出去玩,當時還很高興的。”
“果然,第二天那位男生打電話約我,鬼使神差的就跟著他出去了,可能是命中注定我要再遭幾遍罪,這個稀裏糊塗的決定又差點把我的小命搭上。”
“小東北,也就是約我出去玩的這個男孩,鶴崗人,來這裏已有幾個年頭了,在一家網吧當網管,沒黑沒白,小夥子一表人才,嘴很甜,那晚一見麵還真的有點喜歡他了。我倆騎一輛摩托車來到了一個大排檔,這裏緊挨著一所高等院校,緊靠路邊就是一片別墅式的住宅區,來這裏吃夜宵的基本上一對一對的學生,也有些社會上的混混。我們要了幾十串羊肉,邊喝啤酒邊聊,他似乎對我的情況略知一二,幾瓶啤酒下去後問我都在哪裏幹過,我能聽出來那個‘幹’字的意思。他說,這年頭來錢最快的有兩種方式,一是賣,一是貸,怕我不明白,繼續解釋說,賣,就是做小姐,貸就是放黑錢,販毒太危險,房地產非一般人所為。我說你啥意思,他說沒啥,人要開竅,女人想開了掙錢不難。看他撇著東北腔嘚嘚,我忽然後悔跟他出來了,但是轉念一想,他的話雖然不好聽,卻都是實話,像我這樣的人還能指望別人的尊重嗎?你說得對,隻要想開了,掙錢不難,哈哈,你的意思是啥,是不是還讓我賣?這些話一出口,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其實我也挺喜歡你的,可沒錢說啥都是白費,人不就那麼回事嗎,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人家國外不都那樣嗎?咱們遮遮掩掩的,其實不比人家強多少,你看到後麵那些小樓了嗎?裏麵全是幹這個的,漂亮的女大學生多得是,我就上過兩個,很清純的,說到家,還不是為了錢嗎?”
“酒一直喝到深夜,我醉醺醺的回到宿舍,一覺睡到中午,醒來後準備弄點飯吃,摸了摸錢包,沒有錢了,想想明天,後天,今後咋過?昨晚小東北的話又在耳邊回響,再走回頭路?禁不住打了一個激靈。我雖然發過毒誓,但日子咋過呢?”
“老師,你知道人活著最大的動力是什麼嗎?小張忽然抬起頭,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
“生存。”
“嘿嘿,你不虧是心理醫生,是的,是生存,當你不知道下頓飯去哪裏吃的時候,當你的肚皮一陣陣告急的時候,尊嚴真的一文不值,所有的幻想能在瞬間破滅。你相信嗎?”
“嗯,對,非常理解。”
“於是電話叫來了小東北,說我準備去那裏找點活做,小東北一點就通,說其實你挺可惜的,我說我已是殘花敗柳,和那些大學生妹妹比,能有人要就不錯了,要不先給你一次?不知道哪來的這股衝動,忽然想做愛,竟有一種出征前的慷慨。小東北沒有推辭,倆個人做的轟轟烈烈,我這是第一次這麼主動,好像又是一種變相的報複,報複誰?我也不知道。他說可以幫我拉一些高尖端客戶,我給你造一個學生證,你以後就以學生自居。唉,我真的很感激小東北,竟然替我想的這樣周到。”
“後來的日子近乎瘋狂,很多客人都是慕名而來,這家小旅館也因為我的加盟而火爆異常,最多的時候一天接待了八個客人,後來都麻木了,每次我都是咬牙切齒的,也不知道恨誰,也不知道報複誰,我亢奮著接來送往,錢包也快速的鼓了起來,我竟然有了一種成功者的喜悅。”
“就這樣持續了幾個月,直到有一天發現下麵不對勁,偷著檢查才知道我得了性病,於是我就賴上了一個沒采取保險措施的常客,沒想到他很緊張,兩次陪我去省城看病,錢花了很多,後來就不單純為了治病,而是想不勞而獲了,最後他有點吃不消了,商議一次性的給我補償,當我感覺恢複的差不多的時候,我答應了他,他幾乎是逃亡般的離開了我,嘿嘿,這男人也挺可憐的。”
“當我有了足夠的錢,當那場病折磨的我再次清醒的時候,我決定洗手了。這時候就遇到了我現在這個對象,一個同樣是朝不保夕,但老實木訥的男人。他知道我曾經是幹這個的,但他一點都不嫌棄我,我們租了一間房子同居著,我躲在家裏不出來,他出去找些零活買菜做飯,一切又恢複了平靜,但我的恐懼又找上了門,還是那樣,一旦獨處就害怕,特別是晚上,直接不敢出門,基本上都是趴在他的身上,開始的時候他覺得是撒嬌,但慢慢的感覺有點不對,於是就勸我去醫院看看,後來就發展到我跟你說的那種情況,發作起來有一種頻死的感受,我很害怕就這樣死了,於是我們頻頻的打120救援,但到了醫院又好了,醫生說我得了癔病,勸我去精神病院看看,我知道我沒有精神病,一直沒去,我害怕別人說我有精神病,就這樣,醫院120急救室的大夫們都熟悉了。”
“好的,那你能說說發作時的具體感覺嗎?”
“渾身不由自主的顫抖,出汗,一閉眼睛,就看到一個禿頭的男人看著我,沒有五官,光著上身,我害怕,真的害怕!”
那重複多次的一幕又出現了,還是萎縮在藤椅裏,頭縮在衣領裏麵,聲淚俱下,眼睛空洞,渾身發抖。
創傷後應激障礙,就是病人在經曆了非凡的創傷後留下的後遺症,一旦出現她以為的那個場景,就會發作,有的人是看到,有些人是想到,她屬於後者,及想象中的場景出現也會引發應激障礙。
禿頭男人是誰?為什麼三番五次的出現。為什麼不是讓她傷心欲絕的那些“客人”。這有些違背常理,一定還有一個隱藏在暗處的“鬼”在作怪!
“這個禿頭男人是誰?“
“不知道,我想不起是誰了,但很奇怪,每次他都像魔鬼一樣糾纏著我,我最恨的就是他!“
。。。。。。
時間原因,我結束了這次晤談,其實是想給自己留點時間,去梳理頭緒,禿頭男人的再次出場需要我調整主攻的方向了。
寫完談話記錄,忽然懷疑起她的身份來。這些都是真的嗎?我怎麼像在聽評書?這些隻有小說中才能發生的事情怎麼都集中在她身上?嗬嗬,生活真的勝過任何作家的演繹。在我以為劇情即將結束之際,這個跑龍套的禿頭再次登場成為主角,讓我這個準備離場的觀眾不得不重新坐了回來。於是我決定繼續看下去,看看這個禿頭到底是什麼角色。
這世間的人就是這樣,有些人急急忙忙的衝在了前麵,而有些人卻懶懶的跟在後麵,我應該屬於前者吧,也可能是職業性質導致了我極強的探索欲望,這就像看一部懸疑小說,隻要打開第一頁,後麵的內容是必須看完的,不然就會寢食不安,嗬嗬,有時候感覺自己很像福爾摩斯。
一周後,她如約而至,看上去心情好了不少。
“這樣,你能否給我講一講你的童年,也就是大致的成長史。”雖然我害怕再次引發她的不快,但又實在繞不開。
“可以,我在農村長大,上麵有一個大我兩歲的姐姐,在我記事的時候父母就在鎮上開飯店,我基本上是由奶奶看大的。”還好,沒出現過激反應。
“在你的記憶中,有沒有讓你特別難忘的事?”
“有,記憶最深的就是債主們過年時到我們家要債,父親很軟弱,畏縮著躲避,一次被一個人堵在屋裏,當時爭執的厲害,爸爸好像被揍了一拳,嘴角一直流血,當時嚇得我大哭,媽媽抱著我躲出了很遠。”
“哦?父母開飯店。什麼樣子的飯店。”
“就是路邊店,為什麼那麼小就離開了他們,就是因為我們家的飯店了也有那樣的女人,但都是外地的,也幹那樣的事。那時候小,對一些事情不是很懂,但看到那些阿姨們神神秘秘的,就知道不是什麼好事,雖然很少去,但記憶很深的還是她們穿的很露骨在路邊拉客的情形。”
“上學的時候呢?有沒有讓你難忘的事?”
“上學很平常,成績一般,也沒啥大事,就是不願意學習,初中後就計劃著出去掙錢了。其實現在一想,還是想為了早早的離開那個家。”
“為什麼那個禿頭的男人老是揮之不去?你能想起點蛛絲馬跡嗎?”
“不知道,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但一直想不起來,我不願意去想,一想就害怕。”
“嗯好的,你願意接受催眠治療嗎?”
“醫生,我是慕名而來的,我聽你的。”
“你可能對催眠不很了解,催眠不是睡覺,而是一種治療手段,這樣,你隻要聽我的指令,慢慢的你就會了解了。”
谘詢進行到這裏,我似乎摸到了水怪的尾巴,鳳頭和小東北等都不是應激源,而那個時隱時現的禿頭倒成了焦點。我希望能借助催眠,讓她回到過去,去尋找那段可能存在的最不尋常的經曆。
催眠室裏,我用標準的指導語把她進入了催眠狀態。。。
“此時的你站在時光隧道的一個點上,這個點就是你的現在,請你順著這條光明的溫暖的時光隧道往前走,漸漸的回到你的過去,你的少年期、童年期、嬰兒期,你在母親懷抱裏美美的睡覺,你在池塘邊嬉鬧,你在課堂上聽講。。。”
我語音低沉緩慢,像是讀風光片中的解說詞。
“請你想象一下那時候的樣子,你在做什麼,想起來後就說給我聽,好嗎?”
“嗯,我和姐姐在村頭的池塘邊洗衣服,姐姐害怕我掉下去,不讓我靠邊。。。媽媽帶我去田裏拾棉花,棉花好白。。。我在捉螞蚱。。。爸爸給我買了一套好看的衣服。。。我很高興。。。姐姐幹活摔斷了胳膊,爸爸帶著她去醫院看病。。。我去醫院看望姐姐。。。有位阿姨領著我到了一個屋裏。。。把我抱到床上。。。脫掉我的衣服。。。和我躺在一起。。。有個男人,就是他!啊!啊!就是他。。。啊,沒有五官,沒有頭發!就是他!啊!。。。”
剛才還平靜的她突然間劇烈發作起來!如果不是我及時按住她,很可能就從躺椅上滾落下來。
“別害怕,我是你的心理師,這裏很安全,很安全,有我在保護你,你不會受到傷害。繼續說,你看到了什麼?”
“就是他!他麵對著我,像一個鬼,但是我看不清他的五官,或者說他直接就沒有鼻子眼睛,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她體若篩糠,劇烈顫抖,眼淚像開閘的河水。
我一遍遍安慰著,一邊不斷提醒她繼續。
“牆上很黑,有一副很破舊的畫,窗戶很小,屋裏很暗,床和桌子隔得很近,那個鬼就坐在桌邊上的椅子上,麵對著我,好像在看我,但是我看不清他的五官,他隨時都可以過來,把我帶走。”
“阿姨呢?”
“他們是一夥的,他們是兩口子,他們在合夥害我!”
“外麵天黑嗎?有人走動嗎?”
“門關著,但門縫裏能透過光,這是中午,都在休息,沒有一個人過來,我馬上就會被他們吃掉了。”
“這時候,你幾歲,你知道他們為什麼把你叫到屋裏?”
“我八歲,姐姐十歲,不知道為什麼把我叫到這裏來。”
“你說你被脫光了衣服,你什麼都沒穿嗎?”
“沒有,什麼都沒有。”
“阿姨呢?”
“阿姨隻穿了一個很小的褲頭。”
“禿頭呢?”
“禿頭光著上身,下麵看不到。”
“他手裏拿東西了嗎?”
“沒有,看不到,好像沒有胳膊。我害怕,我知道他會隨時過來把我壓到身下,隨時把我帶走!”
她繼續顫抖著,情緒不見穩定,於是我決定把她喚醒。
“好了,順著剛才的隧道走回到現在,慢慢的飄回到現在,回到這間谘詢室裏,這裏隻有我們兩個,你很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