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會,她睜開了眼睛,環顧著這間幹淨的房子。
“不著急,慢慢的適應一下,慢慢的坐起來。”
我遞給她一杯溫水,她機械的接過去,眼睛直直的看著牆角的那盆花,長時間沉默不語。
若隱若現的禿頭終於現身了,這即在預料中,又有些突然。意料之中,是因為催眠狀態中人的潛意識容易被打開,一些被長久壓抑的回憶會在瞬間被重現出來,就像一隻被關在籠子裏的獅子,牢籠一旦被撞破,它會毫不猶豫的衝出來。感到突然,是因為她過濾了很多細節,直達目標。
催眠狀態中,小薇按照我的指令,一步步回到過去,在毫無幹擾的情況下一點點還原了過去的事件,看到了那個像鬼魂般困擾她的禿頭。這次在催眠狀態中的發作不同於原先的幾次應激反應,這次發泄是源自潛意識中,是觸及靈魂的反應,從心理治療角度講,這應該是最理想的治療過程。
“能談談此刻你的感受嗎?五分鍾過去了,我輕聲的問她。”
“唉,有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輕鬆,我終於又和他會麵了,隱約的我也記起了那個噩夢般的中午。”她顯得略有遲鈍,仍似大夢初醒。
“如果現在再想起禿頭,你會是什麼感覺?”
“還是害怕,我害怕他會傷害我,害怕隨時出現在我麵前。”
“為什麼?”
“因為我搞不懂他是誰?他在幹什麼。”
“現在讓你猜測,他會是誰?他會在幹什麼。”
“後來我好像知道了一些,他是燒鍋爐的,他媳婦是洗衣房的。至於他們想做什麼,我不知道。”
“那你不妨展開思路,一個燒鍋爐的男人,一個洗衣服的女人,對於你那個八歲的小孩又會做些什麼?”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你說當時給你脫了衣服,你和那個女人躺在床上,那麼一個女人,又會對你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呢?”
“我也不知道,和那個阿姨躺在床上並不害怕,就是看到了那個男的我才害怕的,”
“你的意思是,害怕他過去非禮你?”
“那時候不知道這方麵的事,隻是看到他很難看,很嚇人,像是直勾勾的看我,但又看不清五官。”
“你說後來的事記不清除了,那麼我問你,他對你非禮了嗎?”
“啥意思?”
“我是說,他是否對你進行了性侵犯?”
“哦,沒有,這個我敢保證,因為我很清楚我在什麼時候變成的女人,我好想跟你說過的。”
“恩,我知道。”
她為什麼在肯定沒有受到傷害的前提下產生那麼大的恐懼,還需要深挖,畢竟有因有果。但對於一個幼小的女孩,對問題的認識肯定是片麵甚至是扭曲的,所以不能按她的思路往下走。
製定下一次谘詢計劃時,我陷入了不小的矛盾中,那個禿頭一直在腦子裏徘徊,一個個問號攪得我不得安靜,是繼續尋找根源,還是把目標放在解決問題上?如果繼續追尋,勢必會浪費精力和時間,也會讓谘客產生疲憊感,也有可能讓對方產生厭煩甚至會中斷谘詢,如果主攻方向放在係統治療上,也極有可能會做成夾生飯,搞得不倫不類了。
不是我婆婆媽媽的嘮叨,這個案例太不一般了。
中間去外地學習,期間與一位資深老師談起了這個案例,老師談的不少,但感覺都像紙上談兵,索性請教下一步治療的方向,老師的態度是,因人因時而異,處理創傷後應激障礙的辦法不外乎那麼幾種,但前期的資料收集是最重要的,就是說要發現問題的要害,理清自己的思路,過濾掉非重要的信息,無需在不必要的地方繞圈子。
於是我決定直接攻擊要害,把這個禿頭從她的潛意識趕走!
她再一次走進了谘詢室。清清爽爽的她似乎不再客氣,很自然的從包裏拿出一個蘋果,用隨身攜帶的小刀很快的削了一個,慢慢吃著。看著一連串熟悉的動作,她本應是一個活潑漂亮的女孩,享受著父母或戀人的嗬護,可是開始的路卻被她走的彎彎曲曲。
“這周怎麼樣?”
“還是害怕,一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還是會看到那個人,老師你說是不是被鬼附體了?前幾天我找了一個神婆看了看,她說我被鬼纏身了。”
“哦,她沒說怎麼辦嗎?”
“說了,她讓我躺在床上,她在屋外麵燒了一些紙,也蹦也跳的,嘴裏也說也唱,很嚇人。”
“那你當時是什麼感覺?”
“開始很害怕,渾身哆嗦出汗,我強壓抑著沒有喊出來,但忽然看著神婆像一個吊死鬼。”
“後來呢?”
“沒啥感覺,她在黃紙上畫了一個圓圈,疊好後讓我壓在枕頭底下,結果晚上睡覺老是想那個東西,但又不敢拿出來看,結果弄的失眠了。”
“你信嗎?”
“不知道,病急亂求醫吧,我也沒啥辦法。我還是希望你能幫助我的。”
嗬嗬,迷信也是一種暗示治療,能起作用的。
“老師,你別在意啊,都是我對象逼我去的。”小薇似乎很緊張。
“嗯,我們還是處理禿頭的事吧。”
我把她帶進催眠室,有了上次的經驗,她很快的進入了狀態。。。
“現在請你回到八歲的時候,回到那個中午,你在醫院的門口玩。。。能想象到嗎?”
“嗯,能。”
“描述一下當時的天氣。”
“天很藍,有很多雲彩,沒有風,不算很熱。”
“描述一下周圍的情景。”
“大門很破舊,緊挨著馬路,大門的東垮上有一間傳達室,門上掛著一幅黑乎乎的葦簾,路上沒有行人。”
“你是怎麼去的,你的大人呢?”
“大人們都去後麵的病房了,我自己一個人跑出來玩。”
“好的,請你回憶當時的情景,你是怎麼走進這間傳達室的。”
“我在傳達室的北邊的陰涼裏玩,這時候從屋裏走出一個阿姨,讓我到屋裏玩。”
“後來呢?”
“進去後就看到了那些東西,一張床,一把椅子,裏麵很暗,窗子上的玻璃都貼著厚厚的紙。”
“後來呢?”
“後來阿姨把我抱到了床上,把我的背心脫了下來,讓我躺下,然後她抱著我躺在我的身邊。”
“然後呢?”
“當時我很害怕,因為我不認識她,我想出去找我的媽媽。”
“然後呢?”
“似乎她也麼沒有阻止我,但我卻沒有下床。這時候我忽然看到了他,那個坐在椅子上的禿頭。”
“請你看仔細點,他長得啥樣子?”
這時候小薇又出現了應激狀態,淚流不止,聲音顫抖。
“別害怕,現在你在我的谘詢室,這裏很安全,我在時刻保護你。繼續,看清楚他的臉,到底是什麼樣子?”
“看不清五官,似乎像一個肉蛋。”
“你確信嗎?”
“嗯,看不清楚,真的看不清楚。”
“好的,請你再看看阿姨,她現在在做什麼?”
“沒做什麼,就是摟著我,她很胖,上身隻穿了一件很小的衣服。”
“好。現在,讓我告訴你這時候的真實情況,好嗎?”
“嗯,好的。”
“這位阿姨是醫院的洗衣工,她的男人也就是這個禿頭是醫院的鍋爐工,他們沒有生育能力,但有一個抱養的女兒,可是當女兒長到你這麼大也就是八九歲的時候,忽然被她的親生父母認走了,他倆還因此被罰了兩千元錢,差點進了看守所。阿姨的老伴也就是那個禿頭,想女兒心切,在工作時不慎被開水燙傷了臉,成了重度殘疾,為了照顧他政府繼續把他安排在醫院燒鍋爐。”
我一邊低緩的陳述,一邊注視她的表情,透過表情閱讀她內心的變化,她漸漸的平靜下來,臉上的肌肉慢慢鬆弛。
“這天中午休息,他倆看到你一個人在門口,就把你領進了傳達室(也就是他們的宿舍),也許他們看你長得很像那個失去的女兒,於是阿姨就把你抱到床上,摟著你拍著你睡覺,她的老伴就坐在椅子上打盹,這時候由於你本能的害怕,加上室內的光線很暗,於是你看到了禿頭那張重度燒傷的臉,可能你聽過不少鬼故事,於是你幼小的思維就開始了聯想,由那張難看的臉聯想到了很多讓你害怕的事情。後來伴隨著性成熟,你又擔心遭到了性侵害,於是在你心裏形成了一個結,後來也可能你發現了很多在你們飯店裏發生的,你本不應該看到的事情,於是你就更加聯想到你那次經曆,雖然後來的一次遭遇讓你否定了那次經曆,但每當你受到男人的侵害時,你總會聯想起那個禿頭,這是你潛意識運作的結果,其實你害怕的是一次次的性侵害,但你又沒有理由去否定自己,畢竟你也沒有反抗,於是你把這種情緒都轉移給了禿頭,他成了你情緒的受害者,因為你需要有一個‘替罪羊’來頂替你的‘罪行’,進而減小自己對自己的譴責。。。。。。”
當我說到這裏時,她突然像被馬蜂蟄了一下,渾身猛的一抖,哇!哭聲像忽然打開的閘門。我被重重的嚇了一跳。
女孩子的哭真的很奇特,似乎有一種穿心功能,逼得你無所適從。這次我沒有去安撫她,而是讓她盡情的哭。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她從嚎啕變成了低泣,但我決定先不喚醒她,讓她繼續在過去的時間裏多呆一會。
“其實那時的時光很美,藍天、白雲、柔和的風,池塘、垂柳、林間小路、還有善良的姐姐,你無憂無慮的生活在大人的嗬護中,你的心靈純潔的像一朵盛夏的荷花,隻是這次姐姐的意外讓你感到了孤獨,甚至產生了恐懼,於是在那種特定的情境中,你的潛意識中留下了恐懼的種子。。。”
我繼續用指導性的催眠語言給他灌輸暗示,想讓她慢慢的接受那段事實,然後慢慢的再與現實剝離。
躺在藤椅上的她慢慢的平靜了,呼吸變得輕微均勻,臉上甚至出現了難得的微笑,此時此刻的她也一定會有難得的輕鬆。。。。。。
這天晚上忽然收到了小薇的一條短信,“我知道老師在編故事,但我卻欣然接受了,你說的代償效應我慢慢理解了,其實我是在開脫,可是晚上我還是有點害怕,能否讓我快點走出陰影?”
小薇的問題我早有準備,在電話裏簡單闡述了自己的觀點。“病情”的反複很正常,因為你處在一個動態的多變的社會裏,麵對種種誘惑矛盾,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念會在瞬間崩潰,這就需要一步步夯實自己的信念,無論遇到什麼問題,都要有主見,要修煉到在任何環境中都要有保持清醒定力的能力,這很難,過程可能曲折漫長,但必須去嚐試,隻要你有決心改變,相信慢慢會好起來的。
第四周後,小薇再一次來到了谘詢室。於是我嚐試著用係統脫敏方法趕走那個討厭的禿頭了。
我事先打印了十張一位反派影視演員的頭像照片(因為我固執的認為那個禿頭的長相和他相似),一張張的把麵部五官逐步PS掉,按清晰度高低摞在一起。我首先用一塊手絹把她的眼睛蒙起來,拉死窗簾,把室內的光線盡量的調暗,當我示意小薇摘掉手絹時,讓她看到第一張完整的照片。
“你認識這個人嗎?你害怕嗎?”
“不害怕,這不是那個電影演員嗎。”
“你認為他怎麼樣?”
“很滑稽的,還上過《藝術人生》欄目,很好的一個老頭,別看長相不咋地。”
“嗬嗬,是的,現在請蒙上眼睛,想象一下他的音容笑貌。”
“嗯,很滑稽,很好笑的,像個老太太一樣。嗬嗬。”
“很好,現在請你摘掉手絹。我把第二張麵部稍微模糊的照片放到她麵前。”
“你還認識他嗎?”
“還是他啊,隻不過這張拍的不是很清楚。”
“很好,還是他,隻不過拍的不清楚罷了,是嗎?”
“是的,不如第一張清楚。”
“好的,請你蒙上眼睛。”我依次的把逐漸模糊的照片拿給她看,直至第七張。
“哎呀,怎麼變得這麼模糊了,幾乎認不出他來了。”
“那你認為這是誰呢?”
“還是他啊,隻不過你把他拍壞了,是嗎?”
“對,是拍壞了,但他還是他,真人是不會改變的,是嗎?”
“是的,看上去有點嚇人了,嗬嗬。”
小薇竟然麵帶微笑,表情很自然,於是我停止動作,問她一個問題。
“假設一個人發生了意外,譬如說你的一個朋友吧,被毀了容或是截掉了一條腿,那麼她還是你的朋友嗎?“
“當然是了。“
“為什麼?“
“因為她的心並沒有改變。“
“很好,如果一個人麵部被燒傷,變的很醜陋了,他還是那個人嗎?“
“當然是了,因為內心沒有變化啊。“
“很好,請你重新蒙上眼睛。我把最後一張圖片拿了出來說,請你做好思想準備,你會很害怕的。“
“嗯,好的。“
當小薇摘下手絹,看到最後一張照片時,她竟然沒有一點反應。“不害怕啊,這還是那個人啊,隻不過一點也不清楚了。“
“你很聰明,也很善良,生活中其實沒有多少值得我們害怕的事情,所謂害怕隻不過是自己嚇唬自己罷了。“
“嗯,有道理。“小薇若有所思的看著我。
我重新收拾起這些圖片,說臨走的時候送給你,當你在感到害怕的時候就看看這些圖片,要依次的看,看到最後情況或許就會好轉了。她愉快的接受了我的建議,並答應試一試。
這次分手以後,很長時間沒了她的消息,瑣事纏身,一直沒有再與她聯係。走出谘詢室的谘客一般會出現兩種情況,一是很快回來,要求繼續,這說明谘客對谘詢效果的認可;二是長時間沒有音訊或永遠的消失。這就說明不是谘客忽然覺悟了,就是對谘詢喪失了信心。這是一般規律。
對於小薇,我認為有必要回訪一次,於是撥通了她的手機。她首先對這麼長時間沒有聯係表示了歉意,再就是彙報了近段時間的情況,她說自己的問題已基本解決,原來一獨處就發作,現在隻要再害怕,就會拿出那些圖片看,開始好像沒啥作用,但是一想起我說的話,就慢慢的不那麼恐懼了。可是她現在擔心的是自己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還是害怕會有人認出自己,她拿不準是否再度發作,希望能離開這個城市,去其他地方找工作,問我什麼意見。
我說視情況而定吧,如果能去外地找份工作,未嚐不是一種辦法,希望自己拿主意。
我終於可以長舒一口氣了。每當聽到谘客好轉的消息,都有一種說不出的興奮,畢竟,一個受傷的靈魂在我協助下,重新複原了生命的本色,煥發了青春朝氣,這是一種成就感,也是對自己工作思路的一種肯定和認可。
小薇的好轉取決於她的覺悟。恐懼往往來自於自己錯誤的代償(這類似罪犯尚未事發的心理),她懵懵懂懂的走上了一條彎曲的路,及時行樂和拜金主義衝淡了負罪的感受,但潛意識又不接納頹廢的她,於是她體驗到了矛盾和恐懼,她害怕的其實不是禿頭,而是那個曾經迷失的自己,當她能把這兩者區分開來的時候,恐懼感自然就會減輕。
應該說所有失足女孩都有負罪感,有的把負罪感轉化成了變相報複(如把性病傳染給嫖客);有的變的麻木不仁;小薇則間接的表現為恐怖。這其實都是人的防禦機製在發揮作用,作為個體而言,就是減輕自身的罪惡感。
有的人做錯了一件事情,總是希望做一件好事來衝抵那種不好的感覺,當這種平衡無法實現時,身體就會出現一係列反應,這不是“上帝”在看著你,而是信念對你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