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晚秋的風裏,平凡著老去(2 / 2)

姨媽嚷嚷著“沒臉見兒子”,臥床病了好幾天。她不想讓小河也憎惡她, 所以死撐著。

不離婚可以,總歸得報警,要不然擾得四鄰不安,誰也過不踏實。就這 樣,舅舅一個電話,把姨父請進了派出所。

當我再見到姨媽時,她仿佛老了十歲。以前她總愛穿紅彤彤的小襖,麵 料像是綢子,摸著滑溜溜的,跟她眼睛一樣會發光。不過一年的工夫,神采 全無。她裹著褐色麻料的大衣,包著個頭巾,呆若木雞。

“姨媽你老了。”我說。 “姨媽是累了。”她歎息著往灶坑裏添柴,煙嗆得淚水直淌,“晚上給你烙餅吃。”

後來才知道,姨媽住的房子跟她婆婆家接著同一股電線。婆婆為了報複 她們母子倆,把電閘給拉了。姨媽買了好多好多蠟燭,給小河寫作業用。

小河那時也長高了不少,他在外屋洗頭,不吭聲。 我跟小河差好幾歲,但童年卻這麼一起結束了。那段日子啊,家裏很不快樂。我目睹過姥姥自扇耳光,說上輩子造孽殃及子孫,要罰罰她什麼的。 我把這事兒告訴姨媽,姨媽幹涸的眼睛被淚泡腫了。她抽噎著說:“你個大 嘴巴,可千萬別跟姥姥說姨媽哭了。”

姥姥死後,我媽總念叨,姐三個,就鳳兒需要照顧,其他人都挺好。誰 也沒料到,小河會選擇輟學,跟著姨媽去內蒙古山區采藥材,一走就是好 多年。

姨媽的日子過得依舊清苦。她有次晚上被噩夢驚醒,爬起來撒尿,舉起 手電筒才發現幾條花斑蛇爬進了門。她嚇得叫醒小河,兩人戰戰兢兢地跟蛇 鬥到天亮。

姨媽回來兩次,碰巧都是我在外讀書的時間,沒能見上一眼。其間她住 了次院,甲狀腺的病。聽說眼睛凸起得像金魚一樣,完全睜不開,脖子也腫 得青筋暴露。

“姨媽病好了就來看你啊!亮亮,你口音怎麼都變了,還是姨媽記性差 了?”

她在電話裏的聲音爽朗如舊,似乎時光如初。

我們畢竟分別太久,我隱隱害怕會不認得她,害怕不由衷地表演親切。 然而我又很想再看她一眼,雖然她身上不再會有魚腥味兒,雖然我無暇去回 顧田間的藍天。終於,姨媽趕上了我在家的時候,拎著一麻袋野味登門。我 早早做足了心理準備,想著出現在我麵前的,將是個多麼疲憊滄桑的婦人。

事實上,她已經像個老人了。後背打了彎兒,眼周圍都是褶子,皮膚皴 裂布滿血絲,完全走了樣。她脫下棉坎肩,抬頭看眼我,咧嘴樂了下。

“姨媽是老了吧?都五十啦!”姨媽扯著嗓門問。 “姨媽是累了。”我回應著,走到她身邊,發現我已高她一頭。 “小河臉那樣,都處著對象了,你也快點兒!”姨媽嘎嘎笑著,細細瞧我,眼裏忽然現出光來,“你跟小時候不一樣了,可姨媽認得出來。” 姨媽找了個新姨父,是個純純粹粹的老實人,每日抽煙吃飯睡覺,沒一點兒壞心眼兒。她跟我媽媽說:“身體沒那麼差了,日子沒那麼窮了,就放 心吧。”媽媽一直點頭,兩隻手在拐杖把上摩挲。

姨媽臨走前,我帶她去了鬆花江邊。正值晚秋,蘆葦稈都褪了色。她走 一會兒歇一會兒,拄著膝蓋,眉頭緊皺。後半程,我執意要攙她走,她好不 容易才應允。我們在高高的雲朵下磨磨蹭蹭,跟那些垂釣的人一般安靜。

我說:“姨媽,我給你照張相吧。”她說:“不要了,沒年輕時候那樣 兒了。”不容她多講,我退後幾步,舉起手機。

她有點兒不自在,臉上的肌肉用力上揚,紅血絲膨脹,尷尬又憨傻。 “姨媽,你真漂亮!”我大聲說,就跟小時候一樣。 她大笑起來,秋風將辮子拂在肩上,刹那間無比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