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心思(2 / 2)

老家來人的那幾天,是她最快活、最精神的日子,白天也嘮,晚上也嘮,有時半夜醒來,還要接著嘮個不停。幾天過去,鄉親要回去了,她總要三番五次地挽留,舍不得放他們走開。

那時,家裏還沒有電視機,為了破除母親的寂悶,我在工餘之暇,常常到文化藝術館去借一些母親早年喜歡聽的鼓詞唱本,帶回家去講給她聽。聽著聽著,她就抿著嘴樂了,臉上露出一種少見的笑容。

一次,聽了我講述《白蛇傳》的故事之後,她高興地插上了幾句“子弟書”的唱詞:“千錯萬錯都是卑人的錯,望娘子海量且容寬,從今再不信和尚的話,白頭相守永無嫌。”——這些都是從前聽我父親吟唱時記下來的。

有時,看我太忙騰不出工夫來,她就讓我上了小學的女兒給她念,但小孫女畢竟識字有限,每當遇到一些陌生、難認的名字,像秦瓊、哪吒、貂蟬、竇娥等就蒙住了,還要由老祖母在一旁提詞兒。老人家卻樂得這樣,總是興致勃勃地聽過一遍,再聽一遍;同時,不住聲地誇讚小孫女能夠“識文斷字”了。

母親去世前一年,我奉調到省城工作,這是和家人團聚幾年之後,又一次遠離家門。老人家當時身體已經很衰弱了,打心眼兒裏不情願我走,但是,她知道我是“公家人”,一身不能由己,最後還是忍痛放行了。告別時,久久地拉著我的手不放,一再地囑咐:“往後是見一次少一次了。隻要能抽出身,就回來看我一眼。”聽了,我的心都有些發顫,刷地眼淚就流了下來。後來聽妻子說,我走後還不到一星期,母親就問小孫女兒:“你爸爸已經走一兩個月了,怎麼還不回來看看?”

每當聽到人們唱《燭光裏的媽媽》,我總是想,母親所體現的正是一種紅燭精神。為了子女,她不惜把自己的一切都化作燭光,直到燃盡最後一滴蠟淚。她慷慨無私,心甘情願地承受著百般勞苦,不為名不為利,也不需要任何報償。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年邁之後,兒子、媳婦,孫兒、孫女,不要把她遺忘了。

她對個人生活的要求,十分簡單,非常有限,什麼錦衣玉食、華堂廣廈,對她來說,並沒有實際價值;她隻是渴望,有機會多和兒孫們在一起談談心,嘮嘮家常,以排遣晚年難耐的無邊寂寞。特別是喜歡回憶晚輩的一些兒時舊事,因為老年人整天都生活在憶念與盼望之中。

無分貴賤貧富,應該說,這是十分廉價、極易達到的要求。可是,十有八九,我們做兒女的卻沒能給予滿足。我就是這樣。那時節,整天都在奔波忙碌之中,沒有足夠地理解母親的心思、重視母親的真正需要,對於母親晚年的孤寂情懷體察得不深,缺乏感同身受的體驗,沒能抽出時間多回家看看,忽略了要和老母親聊聊天,更談不到給予終生茹苦含辛的母親以生命的補償了。

結果,老人常常深深陷於一種莫名的寂悶之中。這種寂悶,在痛苦的思念中發酵,在熱切的期待中膨脹,在無邊的失望中彌漫,致使老人家逐漸逐漸地變得沉默寡言,神情木然,喪失了生命的活力。

三十年過去了,有時看到桌上的電話,心裏還一陣陣地覺著難過。現在,即使遠在千裏萬裏之外,隻要撥個電話,就可以隨便和家人歡談。可是,那時家裏卻沒有這種條件。記得到省城工作後,趕上過端午節,我想到應該給老母親捎個話,問候問候,告訴她我一切都好,不要掛念。於是,就往我原來所在的機關撥個電話,請為轉告。聽說,老母親欣慰之餘,又不無遺憾地對那位傳話的同誌說,她實在走動不了啦,不然,一定跟他到機關去,在電話裏聽聽我的聲音,親自同我交談幾句。

在漫長的歲月裏,老人家為兒女們的成長、升騰,一步步地搭設台階,架橋鋪路。可是,她可曾料到:路就橋成之日,恰是兒女高飛遠翥之時,最後,隻剩她一個人“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了。

《光明日報》曾開辟“永久的悔”專欄,如果說,我也有永久的悔,那就是在母親的有生之日,特別是晚年,我同她交流得太少了,我在她的身邊為時過於短暫了。“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現在,隻能抱憾於無窮,椎心刺骨也好,呼天搶地也好,一切一切,都無濟於事了。

(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