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靈有語(2 / 3)

與這種特寫式的岩刻頭像形成鮮明的對照,我還看到一幅蘊含複雜、賦形奇特的畫麵:左右兩旁各有一個左手印,左邊手印下刻著一隻低頭的山羊和一隻前腿下跪的犛牛,右邊手印的上下方各有一個人麵像。兩隻手印的中間站著一個雙臂揚起的人,上麵的顯著位置刻有一個環眼圓睜的桃形人麵像。畫圖十分生動有趣,可是,它所彰顯的內容是什麼呢?端詳了半晌也不得其解。經過請教陪同的專家,才弄清楚原來這是一份具有契約性質的文件——以岩畫形式確認古代兩個部落之間的隸屬關係。手印象征著權力。左邊那個部落已為右邊部落所征服,隨之它的人口與牲畜也全部劃歸右方部落所有。桃形人麵像象征著神祗。有神、人共鑒,石畫為憑,這份契約自然具備了無可置疑的效力。

在向陽的山崖斜坡上,還有一幅鑿刻得很精致的射獵圖。畫麵上,一個人正在彎弓射獵,七隻碩壯的山羊驚惶逃竄,其中五隻向東奔跑,兩隻向西逃逸,而獵犬卻回頭佇望著主人。獵人形象鑿刻得很小,表明他所在的位置距離羊群較遠。由此可以看出,那時的先民已經注意到了運用透視關係來進行構圖處理。畫幅也揭示出,在遠古時代,水草豐美的銀川平原就已成為各遊牧民族繁衍生息、勞動創造、遊牧狩獵的理想樂園,也是各種家畜和野生動物的繁殖、棲遲之所在。

這組遊牧風情畫也很是壯觀、氣派。犛牛、駱駝、花斑馬、梅花鹿、北山羊散放在原野裏,有的在歡樂地角抵、奔逐,有的靜靜地低頭吃草,有的在悠然閑臥。旁邊站著一個牧人,頂上的頭發盤結起來,腰間斜插著一根木棍,胯下拖著一條又長又大的尾巴。身後跟隨著一隻獵犬,懶洋洋地呆望著主人。畫圖的右邊,聚集著一隊歌舞騰歡的人群,男人頭上有的裝飾著獸角,有的斜插著羽毛,有的戴著尖頂或圓頂的帽子;女性則長發下垂,也有挽著發髻、裝著頭飾的。場上,翩翩的舞影,忘情的嘯歌,襯著多姿多彩的穿戴和裝飾,渲染出原始藝術粗獷、質樸、率真的特色。

陶醉於濃鬱的生活氣息之中,此刻,我竟然產生了幻覺,仿佛化身其間,成了歡樂人群中的一員,也跟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盡情盡興,和先民們一起發出歡騰的吼聲。叢林掩映中,一些平生未曾寓目、而今多已滅絕的動物躥躍其間。一隊前額低平、眉骨粗大、目光迷惘的人群,正在咿唔呼嘯著追奔射獵。回望山崖,發現那裏還有幾個人在緊張地勞作著,他們手持石刀、鐵鏨,或鑿、或刻,正全神貫注地製作著各種人麵和動物的圖像……

我正在忘情地觀賞著這一切,不料,稍微一愣神,忽然發覺山崖上的人形已經淡出、隱沒了,逐漸地幻化成山埡口處一夥鑿石壘渠的人群。伴隨著各種敲擊的繁響,一道清溪從山坳裏衝出,順著渠道滔滔汩汩地流淌下來,頓覺遍體生涼,神清氣爽。於是,我也憬然驚寤了。心頭的意念一收,時間的潮水,嘩—嘩—嘩,一下子流過了幾千年,我也隨之而返回到現實生活裏。

黃河,這祖國的母親河,曆史之河,文明之河,在她的身邊,岩畫與神話並存。它們作為人類精神活動、藝術實踐的智慧之果,深深植根於民族文化本原的沃壤之中。“在人的思維發展過程中,神話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它“並不滿足於描述事物的本來麵目,而且還力圖追溯到事物的根源”(德國哲學家卡西爾語)。那些借助於想象與幻想,把自然力加以擬人化,反映遠古先民對於世界起源、自然現象、社會生活的原始理解的神話傳說,在賀蘭山岩畫中有著充分的展現。

關於伏羲、女媧這兩位始祖神的傳說,散見於《山海經》、《楚辭》、《淮南子》等古籍,同時廣泛流傳於黃河流域一帶的民間。與兩位始祖神“本為兄妹”、“蛇身人首、尾部相交”等傳說內容相呼應,賀蘭山口一幅極為古老的岩畫上也有他們的造像——人麵蛇身,共同交尾於一條長蛇之上。岩刻簡單、原始,早於伏羲、女媧其他畫像,料應不止一兩千年。

從一定意義上說,神話原是某種風俗、習慣、信仰和宗教的反映;而岩畫則是從藝術的角度予以形象的記述與描繪。二者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山海經》中有關“戎,其為人,人首三角”的記述,實際上,指的是人的頭頂上的獸角裝飾,賀蘭山口的人麵型岩畫中就有這種頭戴三角的裝飾形象。岩畫與神話互為印證,表明古代一個時期西戎族的先民曾在這一帶生活過。

除了神話,巫術與岩畫的關係也十分密切。原來,原始人的思維處於人類思維的童年形態,帶有巫術性的成分。他們所處的文化環境,是一個相信“萬物有靈”、凡事皆有前兆的世界。在他們看來,世界上的一切都受著超自然的力量支配,諸如日月的升沉,四時的更替,草木的榮枯,動物的存亡,人世的生老病死、窮達休咎,背後都有一種超自然的力量在操縱著。他們既滿懷畏懼,卻又不甘於任其擺布,總想通過一種特殊的行為來影響它,利用它,於是,便產生了巫術。

此間,巫術氛圍濃鬱,許多岩畫是在巫術觀念支配下鑿刻出來的。專家指出,巫術孕育了繪畫。文字產生之前,原始人總是通過鑿刻在岩石上的畫麵來表達其思想、情感、願望;岩畫成為他們施行交感巫術的一種方式。而原始足印則是典型神話母題與巫術藝術相結合的產物。《史記》和《竹書紀年》中都有關於“感生神話”的記載,如說周朝始祖後稷的母親在野外見到巨人的足跡,“心忻然悅,踐之,遂有身孕,及期生子”。這在岩畫中亦有所反映。據專家解釋,所謂“踐巨人足跡”雲雲,原生狀態乃是一種生育舞蹈動作:男女相伴而舞,踏著輕盈的腳步,然後野合做愛,從而得懷身孕。賀蘭山的岩畫就是這樣表現的:在一對腳印旁邊,一雙男女在縱情地狂歡、跳舞、擁抱,集中反映了原始先民對於生育的崇拜與渴望,通過藝術形式給予“感生神話”以生動的圖解和形象的印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