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男人們湮沒在幾乎清一色的漢裝或西裝的洪流中,涼山的彝家婦女卻以多彩多姿的服飾顯示著迷人的個性和鮮明的特色。同樣是女性,過去很長的曆史時期,漢族婦女由於受封建禮教的束縛,“兩眼下視黃泉,看天就是傲慢;滿臉裝出死相,說話就是放肆”,連起碼的社交自由也沒有,更談不到在公眾場合輕歌曼舞,以女性特有的方式展示本民族的文化傳統;甚至在戲劇中,女性角色都要由男人反串。相形之下,彝家女兒卻是開放得多,可說是置身於一個無拘無管的世界。
過去我總以為,處於比較封閉、落後狀態下的民族,必然追求與向往一種平衡、和諧、安定的結構與心態,隻有到了人類活動趣向多元、內容多變、節奏加快的生活階段,亦即進入現代,人的精神的基本傾向才會尋求強度的刺激,激烈的變換和更大程度的緊張。可是,來到涼山之後,卻發現這裏的精神生活,更適應那種刺激、動蕩、緊張的現代生活方式。這從場上觀眾對於摔跤、賽馬、鬥牛、鬥羊是那樣的投入,那樣的興致勃勃、全神貫注,便可以看得出來。
它說明,廣大彝族地區較之追求寧靜、安適,執著於繁文縟節,以農業文明為主的漢族地區,更具活力,更為開放,“生命之光”發射得更充分。這也許由於彝族地區長久以來,生產、生活的流動性大,獲取生活資料艱難,自然條件惡劣等情況,促成了其生命力旺盛,神經係統一直保持較高的激活與興奮水平。
天色暗了下來,我們在街前廣場上,點燃起幹蒿紮成的火把,排成長長的隊伍,高聲唱著火把節祝歌,走向田野,走向山岡。於是,漫山遍野都響起了:
朵樂荷,朵樂荷,
燒死豬羊牛馬瘟,
燒死吃莊稼的害蟲,
燒那穿不暖的鬼,
燒那吃不飽的魔,
朵樂荷,朵樂荷!
由於火把節適值盛夏,田裏秧苗正處於旺盛的生長期,也正是各種危害莊稼的昆蟲繁殖的高峰期。當火把在四野燃起,那些害蟲便迅速攢聚趨光,一齊葬身火海,所以確有除害保苗的實效。
時間已到深夜,登高四望,但見漫山遍野,到處都有金龍飛舞,起伏遊動,浩蕩奔騰,人們仿佛置身於火的世界。城市裏也同時施放禮花,把光明送到天上,讓暗淡的長天也大放異彩。古人有詩雲:
雲披紅日恰含山,列炬參差競往還。
萬朵蓮花開海市,一天星鬥下人間。
可說是真實而確切的寫照。
山在燃燒,水在燃燒,天空在燃燒。與此相應和,人們的情緒也在燃燒,激揚、縱放,沉浸在極度的興奮之中。麵對著星河火海,我也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高聲朗誦起郭沫若的《鳳凰涅槃》中的詩句:
我們生動,我們自由,
我們雄渾,我們悠久。
一切的一,悠久。
一的一切,悠久。
……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歡唱!歡唱!
火把節自始至終體現了一種反規範、非理性的狂歡精神。這顯然帶有原始的萬民狂歡的基因,但更重要的是反映了現代人的一種精神需求。從更廣泛的集體心理來說,人們都願意借助這個節日,營造一種規模盛大的、自己也參與其中的歡樂氛圍,使身心放鬆、亢奮,一反平日那種循規蹈矩、按部就班的生活秩序,而同時又不被他人認為是出格離譜、蕩檢逾閑。
正當我們交口稱讚這次盛會的堂皇富麗時,彝族詩人馬德清卻指了指采風團中的年輕詩人吉狄馬加,說:要講火把節,正宗的並不在此,而是在吉拉布拖—吉狄馬加的故鄉,那裏是火把節的真正故鄉。隻有到過布拖,才能歎為觀止。一番話,使作家們對布拖充滿了神奇的向往,後悔這次沒能趕到那裏去參加火把節。
我笑著接上他的話頭,說,踏不上的泥土,總被認為是最香甜的,也不妨在意念中留下一方充滿期待與懷想的天地,付諸餘生夢想。也許,德清先生施展的是關雲長的故智:當關王爺刀斬顏良,力解白馬之圍以後,曹操讚曰:“將軍真神人也!”關公卻說:“某何足道哉!吾弟張翼德於百萬軍中取上將之頭,如探囊取物耳。”曹操聽了,自是驚羨萬般,向往不置。這叫深一層表現法。其實,並不見得張飛就比關公更勝一籌。
大家聽了,又是一陣說笑。有的說,英雄無悔,狡猾的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
四
世界上,哪個民族沒有詩呢?
維柯說過,在所有民族的曆史上,詩是最初的或最原始的表態方式。
海德格爾也說:“詩是人類曆史上最早的語言,因此,詩是人類對宇宙和自身之悟解的最早開端。”
但我敢說,要找一個像彝家那樣全民族都迷戀詩歌,沉浸在寫詩、誦詩、用詩的巨大熱忱裏,形成一種獨特而鮮明的民族特征,走遍天涯也不容易。
早在一千六百多年前,晉常璩在《華陽國誌》中就記述了彝族“論議好比喻物”,喜歡以詩的手法和格言、謠諺來表述社會生活、抒發思想感情。涼山有著豐厚的文學積澱,到處都是詩的沃土。古老的曆史,絢爛的文明,美妙的大自然,以及那些難剪難理的愛愛仇仇,統統以詩的形式載諸彝文古籍,流布於人們的口頭。
廣泛流傳於大小涼山的著名史詩《勒俄特依》、訓世詩《瑪木特依》、敘事長詩《阿莫尼惹》、抒情長詩《阿冉妞》與雲南的《梅葛》、《阿詩瑪》以及貴州的《恩布散額》,構築成彝族民間文學的宏大殿堂。
在涼山,與詩歌堪稱文學“雙璧”的是遮天蓋地的神話、傳說。不管是曆史的、傳奇的神話,還是詮釋某種現象、事件、名稱的起源的解釋性、推源性神話,都是通過“遺傳”方式從遠古保存下來,都體現了彝族文化傳統的底蘊,反映著民族的經驗與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