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契訶夫在雅爾塔的住宅,是一所樣式新穎的別墅,美觀、明亮,小巧玲瓏。上麵有個像神話中所說的那種模樣的小望樓,有幾個突出的尖角,下有玻璃走廊,四周開著一些寬窄不等、大小不一的窗子。室內陳設比較簡單。書房長十二步,寬六步,整潔幹淨,靠近寫字台掛著一張印刷體的“請勿吸煙”的標語。對門正中,開著一扇鑲著黃色花玻璃的大窗子。牆壁上糊著鑲金邊的壁紙,一幅列維坦的筆觸粗放但畫藝精美的畫掛在上麵,場景是:傍晚的田野,許多幹草垛向遠處伸展開去。
別墅坐落在花園裏,鐵欄杆把它和公路隔開。說是花園,其實栽種的主要是蘋果、梨、杏、蜜桃、扁桃等多種果樹。據紀念館解說員介紹,契訶夫在日,如果是春天清早,他會一個人靜靜地待在園子裏,給沾滿露水的玫瑰花整枝,或者細心地觀察著被風吹折的嫩苗,用硫磺抹在玫瑰花枝葉上,或者拔除花圃裏的雜草。
公路另一旁是用一道矮牆圍起來的古老荒蕪的韃靼墓園,寂靜而荒涼,每座墓前都立有簡陋的石碑。對麵是一塊曠地,豎有契訶夫的雕像,旁邊立著一排屏風似的黑色石雕,雕刻著他的作品中的人物。
當時,高爾基、蒲寧、庫普林等也都住在雅爾塔,有一小段時間,列夫·托爾斯泰也住在附近。但他與這些文豪來往不多。他在劄記裏寫道:我流放在“溫暖的西伯利亞”,“就跟將來我獨身人躺在墓地裏一樣,現在我確實也在獨自一個人生活”。據他的女友、作家、功勳藝術家謝普金娜·庫彼爾尼克所記述的:他那永久不變的安詳、平靜和一種像難於穿透的甲胄似的外在的冷峻,把他嚴嚴實實地包圍起來。
他這樣做,當然是由於病弱之軀確實承受不了頻繁的接待。剛到這裏時,出於真誠的崇敬,那些成群的拜訪者,特別是讀過他的作品從而衷心景慕的婦女們,總是尋找機會,帶著食品前來問候。他對這種煩擾,感到苦惱至極。
另一個原因也是主要的——創作是羞澀的,在這方麵,他比別人表現得尤為突出。他從淩晨到深夜都是筆不停揮,奮力創作。他反複強調,一個人如果不寫作,不經常處於那種能打開藝術家眼界的藝術氣氛裏,那麼,即使他有所羅門王的聰明,也會感到自己是空虛和無能的。但是,他絕對不會在眾人麵前動筆。宋代詩人黃庭堅有兩句詩,寫他同時代的兩位詩友截然不同的創作習慣:“閉門覓句陳無己,對客揮毫秦少遊。”看來,國外的大作家中,這兩種情況也都是存在的。這樣一來,即便是和契訶夫最親近的人也會時刻感到,他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裏,雖然身在咫尺,卻不啻邈隔天涯。
可以說,契訶夫是沒有快樂的,他那優美而略帶憂鬱的雙眼,總是沉重而蒼涼地觀望著周遭的一切。由於生活經曆的特殊和精神上的抑鬱,他在作品中較少直接表現人民美好的方麵和愉快的場麵;作品中往往籠罩著一層陰鬱的使人壓抑的氣氛。所思在《天邊外的契訶夫》一文中指出:“契訶夫的劇本裏,有那麼多惆悵、失望、痛苦,有灰色的卑微的生活,有焦慮的無奈的停滯,有永遠無法抵達的夢想,有人失去了一切,有人浪費了一生,有人殺人,有人自殺,那為什麼它們還是‘喜劇’?”“契訶夫嘲笑一切人,因為他們軟弱、自私、虛榮、吝嗇、幼稚、世故,貪圖安逸、誇誇其談、百無一用、自暴自棄,他們困在自我的迷宮裏,每一個人都徒有夢想,卻都因為個人的局限,沒能成為自身想象或者期望的人”。
對於自己作品中的人物,他可說是一個纖細入微的心理醫生,一個鐵麵嚴酷的審判者。他峻厲而冷靜地刻畫出俄羅斯官僚、市儈們的頑固、遲鈍、愚蠢和麻木的精神狀態。作為俄國文學史以至世界文學史上精湛而完美的藝術珍品,他的代表作《變色龍》和《套中人》,分別塑造了見風使舵、善於變色、投機鑽營者和因循守舊、畏首畏尾、害怕變革者的典型。“我總覺得這位鄉村醫生該怎樣用一個醫生的眼睛看待病態社會和各種各樣的病態人物啊!不說別的,單看出現在他筆下那些小官吏,那些庶務官、巡官、預審官之類的人物,他們的精神狀態是怎樣的卑下可憐,他們的言談舉止是怎樣的庸俗可笑。而這些人物,正是我們在日常生活裏經常碰到的,正是我們這個病態社會的產物。”(王西彥語)同時,他又以充滿同情的筆觸,描繪了橫遭掠奪的農民的悲苦無助的生活悲劇,“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特別是痛徹地剖析了知識分子的靈魂,反映出他們的彷徨和軟弱。茅盾先生說過:“本世紀20年代的中國青年知識分子,不論是醉生夢死的,或者是苦悶彷徨的,或者是苦苦追求人生意義的,讀了契訶夫的作品,他的腦子裏總是不能不泛起波瀾。”“因為契訶夫剝露了知識分子的內心世界,指著知識分子的鼻子問道:你潔身自好就居然以為在你眼前進行的罪惡你可以不負責嗎?你敢說你不是幫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