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參觀過契訶夫紀念館,我在留言簿上寫下了“他從這裏走進了曆史”幾個字。
契訶夫出生於羅斯托夫省塔甘羅格市,死在德國小城巴登韋勒,而葬在莫斯科新聖母公墓的墓園裏。就是說,同雅爾塔都沾不上邊。顯然,“這裏”二字指的是文學——意在說明這位19世紀末俄國偉大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幽默諷刺大師、短篇小說巨匠、著名劇作家,在他構築的文學殿堂中獲得了不朽。
偉大作家也好,普通公民也好,往古來今,又有哪一個人最後不是走進墳墓呢?一朝風燭,萬古塵埃。有的留下了幾許蹤跡,大多數都幻化成一縷蒼煙,隨風而逝。或遲或早,或久或暫,或先或後,最後都逃不出這一種歸宿,所謂“千古賢愚共一丘”也。
結局都要走進曆史,都要由“現在式”轉為“過去式”,這沒有例外;所不同的是,怎麼走進去;走進曆史之後能否站得住腳,留下痕跡;站住腳了,名留萬古,還有流芳百世與遺臭萬年的差別。
孔老夫子有一句名言:“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在聖人看來,“沒世而名不稱”,這一輩子就與草木同朽了,就白活了。於是,後世的追隨者,為了名重當時、聲傳久遠,就不擇手段、不遺餘力地呼號奮發,顛撲猛進,到頭來換得一盤冷豬肉,或者擠進了淩煙閣。但最後也不過扮演一回舞台上的當紅角色。每一個在場的人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端出了這個由各種不同的名人所組成的團體節目。在這裏,個人作為一方方碎布片,再借助於史學家“受控想象”來進行謹慎的織補,使之大體還原,而成為布洛赫所說的那種有血有肉的“總體史”。
這也可以說是進入了曆史。但契訶夫的進入,卻與此不同,他靠的是萬古長新,永不漫漶、模糊、褪色的由文字書寫的作品。這樣,就既不需要編排什麼“團體節目”,更無須通過“受控想象”、謹慎織補,而實現大體還原的期待。誠然,他的個體生命是短暫的,不過四十四個年頭;而且,如果按中國古代所說的“三不朽”來衡量,也沒有任何功業可言。他的進入曆史,入場券上寫的是上千篇小說和五部戲劇。更重要的在於後世難以超越的質量。高爾基說過,契訶夫的小說是“內容比文字要多得多的作品”,以“篇幅不大的作品在做著一件意義巨大的事情:喚起人們對渾渾噩噩、半死不活的生活的厭惡”。
可以說,契訶夫終其一生,始終未能擺脫兩種曠日持久的死亡經曆:一種源於自身,屬於肉體層麵上的死亡。無情的病魔正在自己的孱弱之軀上瘋狂肆虐,隨時都在發出死亡的警告與召喚。作為一個高明的醫生,憑著豐富的經驗,他當會比任何人都了解死神威脅的嚴酷性。另一種則來自外麵,屬於精神層麵上的死亡。在令人窒息的舊的專製環境中,伴隨著茫無際涯、無比猖獗的保守勢力的彌漫,成千上萬的人已經埋葬在庸俗無聊的生活泥淖裏。這種精神上的淪落,較之肉體上的折磨,無疑是更為痛苦、更加令人哀憫的。他在劇作《伊凡諾夫》中,就曾批判過一個缺乏堅定思想信念、因經不起艱難生活考驗而自殺的知識分子主人公。他呼號奮發地呐喊著:“不能再這樣生活下去了!”
而他最終所獲得的,卻是不朽、永生。
白雲黃葉,飄逝過八十幾度春秋。造訪雅爾塔期間,當我徜徉在小說家慘淡經營的果園裏,恍惚迷離中,仿佛看到他那特色獨具的身影:他穿著大衣,拿著一根手杖,身形瘦削,留著胡須,依舊戴著那副夾鼻眼鏡,頭上罩著一頂軟軟的黑便帽,神情散淡而嚴肅。此刻,正眯著深色的眼睛,從帽簷底下往外看著什麼。我下意識地放輕腳步,忍住了咳嗽,唯恐驚擾了這位文學殿堂上的尊神。
(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