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是的,沒想到這麼快。”張翔歎了口氣。“感覺好像昨天你才來一樣。”
“我也是。覺得忽然就要回去了。”關叔同喝了口咖啡,“不過,我的確也該回去了。再呆下去也沒什麼意思。”
“你想過沒有?”
“什麼?”
“留在這裏什麼的。”
“留下來?想過,你知道,我以前是個美國迷,幾乎喜歡美國的所有的東西,民主,自由,好萊塢大片,鮑勃.迪倫,麥當娜,甚至,還有麥當勞什麼的,我也喜歡,你沒發現,我現在已經比你剛見到時胖了很多。可我想過後,還是覺得得回去好。”關叔同坦率地對張翔笑了笑。
“為什麼呢?美國你都看到了,空氣啊,房子啊,還有吃的東西啊,都比國內要好。人雖然孤獨一點,但比國內自由得多。”
“這我都知道。可我來美國後,我發現我過去喜歡的那些美國的東西原來都在中國。這裏的全是盜版的。”
“你的意思是?”張翔把墨鏡摘了下來,看著他。
看到張翔困惑的神情,關叔同也笑著把墨鏡從臉上拿了下來。
“你看,這裏的麥當勞,必勝客沒國內的好吃不說,第一次我去吃巨無霸的時候,一口咬下去,居然連味道都有點不一樣。如果不是看到牆上的麥當勞標誌和店裏的服務員都是金發美女或者黑人小夥子,我還以為自己走進了一家盜版的麥當勞。”
“嗯,我能理解你的意思。”
“好像以前我喜歡的美國的那些東西隻存在於中國,真的到了美國,卻不是那麼一回事。當然,這隻是個玩笑,也可能是個借口。其實,最主要的還是我已經適應了國內的生活,這輩子不想再奮鬥了,準備就這樣過下去算了。”
“這也是一種選擇吧。”張翔喝了口咖啡。“不過,說真的,這麼多年來,你還是我看到的第一個從國內來美國後還願意回去的人。”
“哈哈,是嗎?這也是沒辦法,我的朋友,生活,還有喜歡的美國都在中國啊。”他忽然又想起了李蔓,覺得自己的臉有點發燙,就重又戴上了墨鏡。
加州的太陽一下子變得柔和起來,前麵那個由海水漫灌進來形成的一彎像月牙一樣的瀉湖的水也變得更藍了。在這三個月裏,他曾在這裏喝過很多次咖啡,不僅和張翔喝,也和邁克喝,可是從來沒有意識到,越過這個瀉湖後麵的一望無際的太平洋,就是中國,就是上海。今天,他才忽然反應了過來,原來中國離自己並不像想象的那麼遙遠,那麼不可捉摸,而是不無蹤跡可尋。他知道,自己就在這一刹那已經回到了中國,回到了上海。
可能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感覺,關叔同覺得剩下的時間忽然變長了,並且變得異常無聊起來。他把房間的衛生反複打掃了好幾遍,直到馬桶白的刺眼,廚房和抽油煙機連一絲油漬也沒有留下。甚至,他都懷疑自己是否會把房間裏的地毯吸薄一層,因為為了消磨時間,他幾乎每天上午下午各吸一次塵。最後因為實在沒事可幹,就像個外出的女人一樣,把自己的行李翻來覆去又整理了好幾次。他突然發現拎在手裏的箱子比來的時候還輕了很多,這顯然不是很符合國內來美訪學的人的行李箱定律。他有點奇怪,開始他還想不起到底少了什麼東西,直到聞到衣服上的濃濃的洗衣粉味的時候,才想起來自己帶來的一條牛仔褲和兩件圓領衫都被美國洗衣房裏的熱水洗衣機和烘幹機報銷了。他想自己是不是也買點什麼美國的東西帶回去,可轉念又放棄了,因為美國的商店裏賣的東西基本上都是中國製造的,而且,那些東西他也不想帶,而他想帶回去的,比如美國的藍天,大海什麼的,卻又帶不回去,最後他索性隻好什麼都不帶了。
但在整理了幾次行李箱後,關叔同實在找不到別的事可幹了。他隻好像往常一樣換上短褲和圓領衫,戴著墨鏡到海邊去跑步。可是,看著一望無際的藍色的太平洋,踩著腳下的鬆軟的沙子,他卻忽然失去了興致。沙灘上的一切對他都失去了吸引力,那些穿著比基尼把自己曬得像豆腐幹一樣的女孩,不斷從水中爬上自己的衝浪板的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戴著棒球帽手抓狗繩遛狗的年輕的夫婦,甚至麵前的潮起潮落的海水,都像是舞台布景一樣出現在他的身邊。這讓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在演戲,而不是真的在跑步。他知道,現在留在這裏的隻是自己的肉體,而他的精神或者靈魂之類的玩意,已經開始在上海的狹窄喧囂的街道上漫步了。
還好,就在他還有兩天就要離開聖城,鍾表上的時針似乎突然又走得快了起來的時候,邁克忽然在晚上給他打了個電話,問他第二天是否願意去見識一下“真實的美國”。大概是為了引起他的重視,邁克特地又用英語把“真實的美國”(Real America)說了一遍。關叔同想起來自己在剛來的時候也曾向他抱怨過,自己所來到這個地方並非“真實的美國”,而是一個與他之前的想象大相徑庭的美國。可能邁克看他即將離開美國,要替他彌補一下這個缺憾了。他就在電話裏欣然接受了邁克的邀請。
第二天一大早,邁克就開車過來接他。等他上了車扣好安全帶後,邁克把一張打印好的紙遞給了他,告訴他這是一張從網上買的環球影城的門票。他這才明白過來邁克的意思。原來,邁克今天要去洛杉磯辦事,準備去的時候順便把他送到環球影城,然後辦完事再去接他接回來。很快,邁克就開車上了通往洛杉磯的101號高速公路。
“這個地方你應該去看看。”邁克轉頭看了一下左邊的反光鏡,把車換到了快車道上。“還是有點意思的。”
“我去過迪斯尼了,環球影城是不是和它一樣?”關叔同好像聽誰講過,也可能就是張翔說的,環球影城和迪斯尼差不多。所以,他當初去了迪斯尼後就沒再去環球影城。
“嗯哼,一樣?不,說一樣也不一樣。”邁克先點了點頭,接著又搖了一下。
“你覺得哪裏不一樣?”
“這個嘛,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邁克看了看他,語重心長地說。因為他戴著墨鏡,關叔同看不清他的表情,隻是看見他的嘴角翹了起來,好像是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