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很不一樣?”關叔同好奇起來。
“也沒有啦,就是,怎麼說呢?”邁克似乎在尋找合適的中文來翻譯自己的感受。
“大同小異?”
“對的,對的,就是說,環球影城是大人的迪斯尼,迪斯尼是小孩的迪斯尼。喔,怎麼說呢?我的這個話沒說好。”邁克抱歉地說,“這個可能不符合中文的習慣。”
“哪裏,你說得很好,我一下子就懂了。”關叔同也笑了。
不過,邁克的話是這麼說,到了環球影城後,關叔同卻發現在門前排隊入園的大人雖然多,可小孩也也不少,甚至一點也不比迪斯尼的門前少。按照邁克的指點,他進去後沒有到別的地方去,直接去了“影城之旅”。在這裏排隊的人顯然最多,人們在繞來繞去的欄杆後排起了長隊,一點一點往前挪。還好欄杆上有環球公司拍的各種電影的海報,關叔同就邊排隊邊看以消磨時間。這些電影中,有的他看過,有的他不僅沒看過,聽也沒聽說過。但是,這些都沒關係,因為很快他就驚訝地發現,這些影片幾乎囊括了電影的各種類型,從愛情片,家庭片,到西部片,戰爭片,到曆史片,災難片,還有科幻片,真可謂應有盡有。關叔同突然醒悟過來,自己之前所看到的美國,實際上很大一部分不過就是這些電影在他心中的投影。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邁克說要請他看看“真實的美國”了。而當他坐上遊覽車,從那些像倉庫一樣的巨大的攝影棚和一個個影片的外景地經過時,他更是覺得感同身受了。高速公路的加油站,小鎮的市政廳,紐約的高樓,西部小鎮的黃泥小屋,從山坡上奔湧下來的滔滔的洪水,各種道具汽車。斯皮爾伯格的《大白鯊》裏出現過的那隻可怕的大鯊魚和湖麵,希區柯克的《精神病人》中的汽車旅館和那幢陰氣森森的三層小樓。還有失事的飛機現場,座椅裸露的破碎的機艙,發動機上還在冒煙和旋轉的螺旋槳,被撞壞的房屋,四處散落的乘客隨身攜帶的物品,都讓關叔同感到似曾相識。它們在影片中是那麼的真實,而如今看起來,卻又是那麼的虛假,可正是這些虛假的東西,和那些演員一起,在影片中營造出了看起來無比真實的場景,真實的生活片斷,以及“真實的美國”。
結束影城之旅後,關叔同去吃了份墨西哥的塔克,然後又去看了幾個地方。不過,這些地方雖然人也很多,但已經不再能激起他的興趣了,它們隻是把某部電影的具體場景還原了一下而已,本質上與環球之旅的那些串在一起的場景並無區別。於是,他給邁克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自己已經看得差不多了。邁克剛好辦完事,正準備開車環球影城接他,半個小時就能到。算算時間也差不了多少,他就買了杯咖啡,邊喝邊朝大門走去。
“感覺怎麼樣,是不是不虛此行?”
他一上車,邁克就把墨鏡推到頭上問他。
“很好。比迪斯尼還好。”
“哈哈,那是你啊,小孩子肯定覺得迪斯尼好。”
“那是,小孩子們都生活在童話裏,他們肯定覺得迪斯尼的動畫片都是真的,彼得.潘,米老鼠,唐老鴨,才是自己的好朋友。”
“你說得很有道理。這下你看到‘真實的美國’了吧?”從匝道駛入101號高速公路後,邁克把墨鏡重又戴了起來。
“看到了。”陽光很刺眼,他也掏出墨鏡戴上。
“是不是很失望,有點沒想到?”
“還好。我去看了影城之旅,覺得挺有意思的。”
“我聽說,不少來美國的玩的人坐著遊覽車走完這個旅程之後,他們的美國夢就破滅了。因為,他們發現,原來自己的美國夢真的是一場夢,就是說,他們從前做的美國夢是來自這裏,來自好萊塢做的一場夢。”
“有可能。不過,我現在想,現實應該本來就是夢的複製品才對。不管環球影城裏的美國有多假,可它也比我們在現實中看到的美國更加真實。因為就像你說的那樣,我們的夢本來是來自於這些夢的。所以,當我們從夢裏睜開眼睛來看現實中的美國的時候,才會覺得看到的現實其實並不是很真實,所以,就像你說的那樣,這裏才是‘真實的美國’”。
“對的,但我開始並不是真的說這裏是‘真實的美國’,可是,我現在懂你的意思了。但我還是覺得現在最真實,在高速公路上開車最真實。”
“當然,要是你覺得現在不真實,那我們倆可能隨時就完蛋了。”
聽到他這麼說,邁克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因為他說的這句話是真的,比一切現實都真實,當然,比一切夢境也都更真實。
可對關叔同來說,更真實的世界卻還是在中國。
兩天後,關叔同坐在飛往上海的飛機上向跑道前方衝去。隨著飛機在震耳欲聾的聲音中陡然向上拉升,關叔同感到自己被一股力量拉向了座椅。他轉頭透過舷窗,看著像一個巨大的迷宮一樣混亂不堪的洛杉磯正在飛機下麵慢慢變得超現實起來,街道井然,樹木蓊鬱,高速公路上的那些奔馳的汽車的速度似乎也變慢了,正一點點向前行駛,而被道路整整齊齊分成田字格狀的地麵的一幢幢房屋就和一個個火柴盒沒有任何區別。可就在這一切變得越來越小,小的就像一張紙做的象棋棋盤,那一棵棵棕櫚樹就像塑料做的一樣,似乎隨時都可以將其輕飄飄地卷起來收走的時候,關叔同忽然產生了過去在上海乘坐電梯時的感覺。他覺得飛機不是在遠離腳下的這片土地,而是正在向這片土地靠近,而他也並不是在飛離洛杉磯,而是在向洛杉磯一點點地降落。直到片刻之後,壓在他身體上的那股力量忽然消失,他才覺得自己已經離開了洛杉磯,或者是真正的離開了洛杉磯。
機翼下麵已經變成了藍綠色的太平洋,不時有幾朵白雲慢慢地飄過來,恍惚之間,讓人分不清到底是大海還是天空。隻有偶爾看見水麵上浮起的一片片魚鱗一樣的細紋,才知道天空原來在飛機之上。而飛機在空中飛行,就像在兩麵鏡子之間滑過,沒有任何痕跡留下,也沒有任何記憶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