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丁靜兒把頭埋在桌上。我不知是該勸她還是不該勸她。我就溜出門去。
我在廠區遛了一圈,許多人都向我打探這事。等我回來的時候,她還趴在那兒。桌上的電話鈴響個不停,她也不接。我連忙去接,我聽到是廠長老鄭,他找丁靜兒。她“啪”地從我手裏奪過話筒,一把合在電話機上。
我盯著那隻尖叫著的電話機,心裏笑她今天的狼狽。
廠辦主任吳海山進門來,他讓我先陪丁靜兒回去休息。丁靜兒說,不用不用,那個瘋婆子不會壞我的心情的。吳海山用眼神示意我,於是我趕緊拎起丁靜兒的包,拉她就往樓下走。
我感覺自己在幫她遮擋視線,讓那些窺探的人以為我倆是出去辦事,而不是她灰溜溜地撤走。
我們走到大門口時,工會的吳姐迎過來,她挽起丁靜兒的手,說自己要去逛街,一起去吧,散散心去。
丁靜兒說,我不去,我有事兒。
丁靜兒和我往對麵的街區走,留下吳姐訕笑著站在太陽地裏。丁靜兒一聲不吭地走在我前麵,步履越來越快,我不知她要去哪兒。白花花的太陽下,我們走過三個路口,她站住腳,這才好像發現我還跟在她的後麵。她想裝沒事兒樣對我笑一下,可是表情又像哭一樣。當然她沒哭。
她問我去哪兒。我說我不知道,要不我先回去了,你也先回家。她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丟臉?我說有點。她讓我陪她走到前麵的新街口,再回去。
到了新街口,她問我是不是覺得她很可憐。我說,你可憐,怎麼會呢?
我心想,應該說張麗可憐。
她好像看出我心所動,她說,我不恨她,我恨廠裏的那些人,我願意跟誰好關別人的屁事,有什麼好笑的,都什麼年代了。
我心裏對她說了聲“屁”。
我心想,你一個打字員,能飛到這一步,你跟誰好,這大大地關別人的事。
她說,他對我好,又沒礙著別人。
我想,屁,如果是傳達室的張胖想跟你好,你答應嗎,別說他,就是我想和你好,你答應嗎?
她可不知道我在想啥,她在說,這單位說起來也夠大的,但浪漫的人幾乎沒有。
我想,屁,你要的是浪漫嗎。我看著她那張漂亮精致的臉,覺得真他媽的可笑。
而這一刹間,她憋到此刻的淚水和情緒突然崩塌了,她站在街邊突然淚如雨下。我手足無措,不知怎麼勸她,隻會說,不要哭,別哭。
過路的人看著我們,八成把我們當成了拌嘴的小兩口。
烈日當頭,我勸她去街心花園的樹蔭下坐一會兒。我攙著她的胳膊走過去。
陽光落在濃密的枝葉上,散發著清香。坐在街心花園的石凳上,她對我說她和老鄭的事。她說,我就是喜歡老鄭就是靠老鄭又怎麼了,女人本來就是得有人靠的,否則就不是女人了,他喜歡我我喜歡他,他幫我很正常,他不喜歡我他也會喜歡別人的,他也會幫別人的,那些女的,我知道她們在嚼舌頭,其實還不是嫉妒我嫉妒得眼睛出血。
她說,她們去看笑話好了,我才不在乎呢,他還看不上你們呢,醜八怪們。
她抹著眼淚,梨花帶雨。我感覺她這樣子比她笑著的時候要漂亮很多,這也真夠邪門的。
她說她又沒想當第三者,隻不過是混混而已,兩情相悅,混混又怎麼了,張麗那個神經病。
在1996年的街邊,我聽著聽著就覺得這時代這女人快得就像前麵這條馬路上掠過的車輛。我跟不上她這樣的邏輯。我想,照她這麼想,如果我是廠裏的女人,沒搞定老鄭,沒被寵,會得憂鬱症不說,他媽的虧到哪裏去了都不知道。
我討厭她。
其實我一直討厭老鄭的這個小妖精。
但我沒想到,自從她在街頭對我哭了一場之後,我就變成了她的“情緒垃圾桶”。在辦公室沒有別人的時候,她對我說啊說,說著她自己的事顯得相當無辜。我看出來了,她的悲傷和憤怒離不開我這個觀眾了;我也看出來了,這個弄堂人家的女孩其實深藏自卑。她說她從小就知道什麼都要靠自己去爭取,沒人會無緣無故給你的。她說張麗現在把事鬧到上麵去了,好像準備跟他們同歸於盡似的。
她說,這黃臉婆真可笑,我老了的時候,可不能這樣。
我說,誰說你就一定不會鬧。
她說,一定不鬧,我鄙視那些老東西。
雖然她這麼說,但我敢斷定她也在鬧了,因為我們辦公桌上的電話鈴響個不停時,她讓我別接。
她對我說,那個老鄭還是男人嗎?連個老婆都管不好,我這兩天不準備搭理他了,我準備對他斷電斷水。
斷電斷水?我對她壞笑,她臉紅了一下。她說,如果那個張麗不鬧,我跟他混混也就算了,但這麼一鬧,我這臉麵被擺上桌麵了,沒準就逼著我也要名分了,看看誰厲害。
她說的話全有矛盾點,我懶得跟她較真。而她居然把我當作了密友,這也夠邪門的。
我心想,像她這樣的壞女孩,在女人中必是惹眾怒的天敵角色。
而她認定那些嘲笑她的人其實也在羨慕她。
我觀察了幾天後,“三觀”有點被顛覆,因為從某種角度上說,還真的給她說準了。
因為這陣子來我們辦公室拉她一起去逛街的,和她套近乎的人挺多,他們和聲和氣地跟她說話,瞅不出一絲他們在背後笑話她時的鄙夷。這或許是因為誰都知道她把老鄭搞定了。誰知道她會在老鄭麵前怎麼議論你呢。
我想,怪不得她無所謂了,因為她對老鄭有影響力。單位快要改製了,以後怎麼樣都不知道,所以管自己都來不及了,管別人的閑事幹嗎啊,上麵的領導也沒管他們軋姘頭啊,你費神幹嗎,還不如跟她先客氣著。
所以,她在度過了因張麗打上門來的最初慌亂之後,很快就又若無其事地在走廊裏走動了,看得出是多麼的無所謂。
這真是塊當情人的料。
我以為她不會給廠長老鄭惹麻煩。但沒想到,有一天老鄭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