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的回答我卻句句聽得清楚,“我們不下車!不到目的地,我們決不下車!”聲音照舊像潮水一般湧起來。
嗚——每次聽到他們喊,我就接應他們一聲,意思是“我同情你們,我願意給你們服務,把你們送到目的地”。
時間過去很多了,要是叫我跑,已經在一千裏以外了,但是僵局還沒打開。尷尬臉色的人還是陸陸續續地來,上了車,跟學生談一會兒,下來,臉色顯得更尷尬了。風在空中奔馳,呼號,像要跟我比比氣勢的樣子。我哪裏怕什麼風!隻要機關一開,讓我出發,一會兒風就得認輸。那群學生也不怕什麼風,他們靠著車窗眺望,眼睛裏像噴出火星。也有些人下了車,在車輛旁邊走動,個個雄赳赳的,好像前線上的戰士。那群學生都很堅忍,餓了,就啃自己帶來的幹糧;渴了,就拿童子軍用的那種鍋煮起水來。車一輩子不開,他們就等一輩子:我看出他們個個有這麼一顆堅韌的心。外邊圍著的警察站得太久了,鐵青的臉變成蒼白,有幾個打著嗬欠,有幾個嘰咕著什麼,大概很久沒有煙卷抽,腿有點兒酸麻了。
我看著這情形真有點兒生氣。力量是我的,我願意帶著他們去,一點兒也用不著你們,為什麼硬要阻止他們去呢!並且我是勞動慣了的,跑兩趟,出幾身汗,那才全身暢快。像這樣站在一個地方不動,連續到十幾點鍾,不是成了一條懶蟲了嗎?我不願意這樣,我悶得要命。
我不管旁的,我要出發了!嗚——隻要我的輪子一轉,千軍萬馬也擋不住,更不用說那些臉色尷尬的人和無精打采的警察了。我要出發了!嗚——嗚——可是輪子沒有轉。我才感到我的身上有個頂大的缺陷:機關握在別人手裏!要是我能夠自主,要走就走,要不走就不走,那就早把這群學生送到目的地了,那一回也決不會帶著“一個人”去洗澡,去找漂亮女子了。誰來把我的機關轉動一下吧!誰來把我的機關轉動一下吧!嗚——嗚——
我的喊聲似乎讓機關手聽清楚了,他忽然走過來,用他那熟練的手勢把我的機關轉動了一下。啊,這才好了,我能夠向前跑了,我能夠給學生幫忙了!嗚——我一口氣直衝出去,像飛一樣地跑起來。
“我們到底成功了!”學生的喊聲像潮水一樣湧起來。
狂風還在呼號,可是叫學生的喊聲給淹沒了。
這時候,雪花飄飄揚揚地飛下來,像拆散了無數野鴨絨的枕頭。我是向來不怕冷的,我有個火熱的身體,就是冰塊掉在上邊,也要立刻化成水,何況野鴨絨似的雪花呢。學生也不怕冷,他們從車窗伸出手去,在昏暗的空中捉住些野鴨絨似的雪花,就一齊唱起《雪中行軍》的歌來。
鐵軌從我的輪子底下滑過,田野、河流、村落、樹木在昏暗中旋轉。風卷著雪花像揚起滿空的灰塵。我急速地跑,跑,用了我的強大的力量,帶著這群激昂慷慨的學生,還有他們的熱烈的無畏的心,前進,前進……
突然間,機關手把我的機關往另一邊轉動了一下,溜了。我像被什麼力量拉住,往後縮,縮,漸漸就站住了。為什麼呢?嗤——我懊喪地歎了一口氣。我往前看,看見一條寬闊的河流橫在前邊。河水流著,像唱著沉悶的歌。哦,原來到這裏了,我想。春天秋天的好日子,我常常帶著一批旅客來到這裏,他們就在河麵上劃小船比賽,唱歌作樂。但是,現在這群學生並不是這樣的旅客,他們個個想著國家的急難,絕對沒有作樂的閑心情,為什麼要停在這裏呢?
學生都詫異起來,“怎麼停了?開呀!開呀!要一直開到我們的目的地!”聲音像潮水一樣湧起來,似乎都在埋怨我。
“親愛的學生,我是恨不得立刻把你們送到目的地,可是機關叫人給關住了。你們趕快把機關手找來,叫他再轉動一下。我一定盡我的力量跑,比先前還要快。”我這樣想,嗤——又懊喪地歎了一口氣。
十幾個學生跑到我的身邊,考查為什麼忽然停了。他們發現我的身邊沒有機關手,才明白了,立刻就回去報告給大家。
“把機關手找出來!把機關手找出來!在這荒涼的野外,他逃不到哪裏去!”許多學生這樣說,同時就在我背後的各輛車裏開始找。椅子底下,廁所裏,行李間裏,車僮收藏販賣品的箱子裏,他們都找過了,沒找著。繼續找,最後把他找出來了,原來躲在廚房間的一個小櫃子裏,縮做一團,用一塊飯巾蒙著頭。學生把他擁到我的身邊,吩咐他立刻開車。
這時候,我那老朋友的臉色窘極了,眉頭皺著,半閉著眼,活像剛被人捉住的小偷。我從來沒見他這樣過。他平日老是嘻嘻哈哈的,一邊開車,一邊唱些山歌,現在卻像另一個人了。更可怪的是他站在我火熱的身體旁邊,還是瑟瑟地抖著,像冰雪天在馬路上追著人跑的叫化子一模一樣。
“對不起,先生們,我再不能開車了!”大約過了一分鍾光景,他才低低地這樣回答。
“為什麼不能開?”
“我奉有上頭的命令。”
“那你先前為什麼開呢?”
“也奉的上頭的命令。上頭的命令叫我開到這裏為止,我就隻能開到這裏。”
“好,原來是這樣!可是,現在,不管命令不命令,你給我們開就是了!”學生推的推,拉的拉,有的還把他的手拉過來放到我的機關上。他一個人哪裏扭得過許多人,兩隻手隻好哆裏哆嗦地按著我的機關,好像碰著一條毒蛇似的。
我想:“好了。老朋友,趕快把我的機關轉動一下吧!隻要一轉動,我就能夠拚命前進,這群學生就要感激你不盡了。”
但是我那老朋友的兩隻手仿佛僵了,放在我的機關上,就是不能動。大家看著他,忽然兩行眼淚從他的眼眶裏流下來。他淒慘地說:“我要是再往前開,非被槍斃不可。先生們,我還得養我的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