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是從大的方麵來理解吳壽彭竭盡心力翻譯亞裏士多德的原因,從小的方麵講,這也與他個人的情性有關。正如他所翻譯的亞裏士多德《形而上學》中的那段哲學緣於“驚異”的著名的文字所言:
古今來人們開始哲理探索,都應起於對自然萬物的驚異;他們先是驚異於種種迷惑的現象,逐漸積累一點一滴的解釋,對一些較重大的問題,例如日月與星的運行以及宇宙之創生作成說明。一個有所迷惑與驚異的人,每自愧愚蠢(因此神話所編錄的全是怪異,凡愛好神話的人也是愛好智慧的人);他們探索哲理隻是為想脫出愚蠢,顯然,他們為求知而從事學術,並無任何實用的目的。這個可由事實為之證明;這類學術研究的開始,都在人生的必需品以及使人快樂安適的種種事物幾乎全都獲得了以後。這樣,顯然,我們不為任何其它利益而找尋智慧;隻因人本自由,為自己的生存而生存,不為別人的生存而生存;所以我們認取哲學為唯一的自由學術而深加探索,這正是為學術自身而成立的唯一學術。(《形而上學》,第5頁)
這段話實可看作吳壽彭的夫子自道。他這一生中,雖曆經坎坷,但其由科學而文學而哲學,勤學不輟,永不止息,支持他的就有這種對“自然萬物”的“驚異”的求知的精神,想“脫出愚蠢”的精神。當然,因為他所處的特殊的時代及其情境,他在從事這些工作時,大多時候並未獲得“人生的必需品”或“使人快樂安逸的事物”。1947年,他曾有《麥基維利》(即馬基雅維利)一首:“故國分崩瓦猶全,花城書記最翩翩。未能富貴成兼善,去墾荒山穀底田。苦雨苗滋豆麥鮮,離騷意緒世無傳。晚來洗淨泥汙腳,慵整衣冠語昔閑。”(《大樹山房詩集》,第115頁)因此,在工作之餘寫詩翻譯也可看作他在那個年代裏不得已而為之的一個選擇。但是,吳壽彭並非“兩耳不聞窗外事,躲進小樓成一統”之人。終其一生,他都沒有放棄對現實的關注,不管是國家大事,還是個人悲喜,乃至電影新片等都在他的編年體詩集中有所反映。1982年,他有《青年女鋼琴家顧聖嬰逝世十六周年》一詩,特引小提琴家唐韻言“文革”語:“不是兒戲,不是聖歌,而是魔鬼的顫音”。(《大樹山房詩集》,第246頁),而吳壽彭之所以能身在濁世而不閉於時,亦如其前譯亞氏文中所言,“隻因人本自由。”
吳壽彭知識淵博,所思所想,又豈止譯書一事!倘若所生逢時,或許真能如他的老友徐複觀所言為“中國文化”做出更大貢獻也未可知。如他對中國曆史上的南北方的種族經濟及文化的交流就有自己獨特的觀點。1983年,他的《南徐(京口)陳理章兄久客燕京歸老榆次贈別》中有詩雲“何以君今獨北回,幾番傖父說南宋”。他自注其詩,由“傖”之聲訓至其源流,一一考訂,並由此勾勒出華夏舊族從西周姬姓分封開始向南向東播散,後又自六朝,唐天寶,宋靖康等節點,逐漸由黃河至江淮巴蜀再至珠江南詔。至於黃河流域卻被突厥,契丹,遼,金,女真等“中國外來胡人及西北支族”留居一千餘年,直到辛亥之後,特別是1949年新中國建立之後,這一趨勢才得以逆轉,“北方久執勝算的武力”才被南方也即華夏舊族壓倒,南方的學校和工業,北遷西移,與之同時,久居南方的華夏舊族也在千餘年後重返祖地,回歸黃河流域,如大批的來自南方的知識分子在北方工作和生育子女就是一例。而這勢必在各個方麵產生影響。更重要的是,吳認為南方之所以能夠重回北方,是因為清朝中葉後,“江左,嶺南,得西歐風氣之先,科學知識與技能,及工商經營,埥假而超於黃河舊族”所致。而從吳的這個觀點可以看出他的視野之開闊,立意之高遠。他並沒有簡單的把1949年後東南沿海地區的高校及文化機構的北遷西進看作是新政權政治上的需要,而是以更為宏闊的眼光將其看作一種文化及種族上的變動。所謂“千載莫論勝負,漫成胡漢相親”(《大樹山房詩集》,第236頁)。隻是遺憾的是,他已自知,以自己的精力,他已經不可能再對此進行研究了:“但日覺歲月流逝,才力已不能表達這樣的命意。估計此後的年紀,已不能再補充史學,考古,民族學等各方麵的知識,來完善這一頁的章句。”(《大樹山房詩集》,第248頁)寫這句話時,吳已經是77歲的高齡了。
1981年,吳壽彭在青島的好友徐一貫因病辭世。徐與吳乃交大同學,曾同窗八年,感情深摯。1980年九月19日,吳壽彭突患高血壓,徐曾於當夜守護,故此刻他難抑悲痛,寫下了《哀一貫逝世》:“同舍滬淞八載整,投艱壯歲幾偕行。時當風雨雞鳴候,慰意清寥鹿夢並。憂喜疇能循倚伏,卷舒自得見分明。一哀何乃侵斯疾,誰更餘年共旅程。”(《大樹山房詩集》,第243頁)其實,徐亦坎坷一世。這位“五卅”時曾被巡捕房逮捕的愛國學生,後投身電力事業,曾任職青島電廠等,但他在1957年即被打成“右派”,“文革”中亦遭批鬥,1979年方平反。吳壽彭物傷其類,故有此一歎。歲月如流。六年後,吳在整理亞裏士多德的《天象論宇宙論》等譯稿時蘧然去世。
不過,如今雖斯人已逝,但其所開啟的“旅程”卻並未結束。至今依然有無數後學時時與先生攜手同溫亞氏精義。相信在可以想見的將來,從先生遊者亦會不絕於途。孔子雲,吾道不孤。大概用這句話來形容吳壽彭先生之名山事業,當亦恰切。
2014年1月12日於五角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