鑲在上海的寶石(2 / 3)

說真的,這十多年來,盡管我和德培見了不知道多少次麵,可我從未見到他哪次穿過西裝之外的衣服,就是西裝,最多也隻是扣子粒數和衣料的變化,而顏色也基本上沒有變過。從這點來看,德培好像不怎麼在意穿著。但實際上他對穿衣頗為講究。一次我和德培等朋友一起吃飯,為了展現出我的獨特的美國式的穿衣風格,我特地在白色的圓領衫之外穿了件敞開領子的紅格子襯衫,然後又在外麵穿了件寬鬆的雞心領的黑色毛衣。雖然我自覺這身打扮很酷,可德培對我的這種不無隨意甚至邋遢的美式穿衣風格卻並不欣賞。他坐在我對麵就像吃魚被魚刺卡住了喉嚨一樣,愁眉苦臉地望著我,不時還對我搖搖頭,苦笑一下,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我蒙在鼓裏,還以為德培對我喝酒的狀態不滿意,隻好硬著頭皮頻頻舉杯和起立,以把熱情充分洋溢出來。可能是看到我南轅北轍的太厲害,德培終於忍不住開口提醒我襯衫的扣子沒扣好,裏麵的圓領衫露出來了。我這才明白德培為何苦惱了,為了不讓他繼續難受下去,破壞了這頓飯的好胃口,我立即把襯衫的領子扣了起來。可遺憾的是之後我還是積習難改,一年四季不是馬龍.白蘭度式的圓領衫就是紮克伯格式的連帽衫,下麵則不是牛仔褲就是哢嘰褲,終未能養成德培的那種優雅的很有英國紳士風的穿衣風範。

但那天晚上,因為是與德培初次相識,我和他說的話並不多。當他知道我在交大教書,每周上下班都會從東北到西南橫穿整個上海時,就主動邀請我哪天下班時順路到他的書店坐坐。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我就問他書店是不是在福州路,德培說他剛把書店搬到山西南路和天津路的路口了。接著,他也順便邀請在座的朋友有空去書店轉轉。他說由於書店剛搬遷,還沒有什麼人氣。“做事情沒有人氣可不行,”他講,“我歡喜人氣”。不過,我想去德培的書店逛逛卻並不是為了替他增加“人氣”的,主要還是為了排遣自己在文學上的孤獨。那時我從南大中文係畢業剛來上海工作沒幾年,再加上又在交大這所理工科大學工作,身邊幾乎沒有什麼人能夠在一起談論文學,所以很想結識一些文學上的朋友,而此刻德培的邀請對我來說正當其時,不啻於是上帝的福音。

其實,德培的書店並不缺乏“人氣”,每次當我從一樓專賣雜誌和新書的店麵走到設在二樓的人文社會科學書店的樓梯口時,都能聽到裏麵傳來德培和別人交談的聲音。在從臨街的窗口射進來的陽光下,穿著筆挺的襯衫打著領帶的德培和兩三個人坐在鋪著淺色方格子台布的小方桌旁,邊喝茶抽煙邊聊著天。隻要看到我從樓梯口出現,他總是立即招呼我坐過去,然後鄭重其事地向身邊的人介紹我,“這是張生,他是作家,寫小說,他在上海年輕人裏寫小說寫得很好的。”實際上,我那時還並沒有寫出多少像樣的東西,對自己是否真的是作家還懷疑不已,而且也早已不年輕了。可德培總是這樣充滿自信地介紹我,讓我也慢慢相信了自己真的是他所說的那個小說寫得很好的作家,或者,最起碼將來會成為他所描述的那個好小說家。而且,我估計,聽到德培這麼介紹我後,他的那些朋友們大概十有八九會認為我是德培帶的徒弟。可在我心目中,德培早已是我的師傅。盡管他從見到我第一麵起就把我看成是他的一個朋友,也從來沒有在我麵前以前輩或老師自居過。在向客人介紹完我之後,德培常鐺地一聲彈開他手裏那隻最少千元以上的ZIPPO打火機,然後從容地點上一支軟包裝的中華煙,對我鼓勵性地一笑。我相信,伴隨著德培的這個招牌性的點煙的動作,彌漫在空氣中的一切堅固的懷疑都煙消雲散了。而德培介紹我時的那種不容置疑的權威的口氣,在讓訪客們對我刮目相看的同時,也讓我的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並一度成為我寫作的動力。

時間長了,德培可能看到我常常是不招自來,關鍵是也像他那樣喜歡“人氣”,所以也開始經常打電話給我,讓我參加他迎送文朋詩友們的聚會或酒宴。在這些場合,除了飲各種酒之外,隻有文學才是永恒的話題。而每到這時,也是德培這個自認為是上海最有名的文學夜明珠光華四射的時刻,在酒酣耳熱之際,德培會不時用手擼起從額頭上垂下的一兩縷頭發向頭頂甩去,然後擲地有聲地來上一句,“沒有文學,我們這些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他說得對。沒有文學,我絕不可能和他相識,而更不可能走到今天,當然,也絕不會有機會來寫上這篇短文。

奧斯卡.王爾德說,我們生活在兩個世界之中,一個就是所謂的現實世界,另一個是藝術世界,前者我們無需談論它即可存在,可是後者如果我們不談論的話,那麼它就會消失。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過來,德培所要的“人氣”並不是書店裏人來人往的顧客,他所說的“人氣”指的就是這個依靠朋友們的談論來維持的藝術世界或文學世界。而我之所以成為德培的所開設的那些宴席的常客,也是出於對德培在上海所營造的這個誘人的藝術世界的迷戀。這十多年來,全國各地那些往來上海的大大小小的作家或批評家們誰沒有到過德培的那個在天津路和山西南路轉角的書店呢?又有誰沒有在德培張羅的酒宴上領略過這個藝術世界的迷人的風采呢?正是在德培的書店裏,我第一次見到了我的文學偶像王蒙老師。當年我曾一遍又一遍看他的小說,為他的幽默,他的豁達,他的輕佻,他的沉重,他的睿智與他的賣弄和小心眼而擊節而讚賞而噴飯。我喜歡王蒙老師,我覺得他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蘇東坡。所以,當王蒙老師光臨德培的書店時,德培特意把我叫了過來並把我介紹給了他。當時正是夜宴開始前的一段最讓人慵懶的時間,在迷離的燈光下,王蒙老師從書架上順手抽出一本書準備翻閱,我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和王蒙老師握過手後,順口背誦出了他在小說《鷹穀》裏引用或捏造的波斯詩人奧瑪爾.哈亞姆的一首“肉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