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高爾基真誠相見(2 / 3)

“我們的教師,一年中有八九個月,活得就像一個隱士,沒有一個可靠的人可以說說話,聊聊天;他們也沒有同伴、沒有書籍、更沒有任何娛樂,人也因此變得呆頭呆腦了;如果他邀請同事去家裏做客,就會在政治上受到懷疑,很顯然,這個愚蠢的說法是狡猾之徒用來嚇唬老實人的。

“這一切都是那麼令人厭惡,這簡直就是對從事教育事業這一偉大工作的人的極端諷刺。你知道嗎,每逢我見到一位教師,我就感到特別的難為情,因為他衣著破舊得實在讓人不忍目睹,就好像教師的悲慘境遇該由我來負責似的。我說的這些全是真心話。”

他又一次沉默了,陷入深深的思索中。過了一會兒,他揮了揮手,溫和地說:“我們的俄羅斯是個怪事太多、運轉不靈的國家。”

一絲淡淡的愁雲掠過契訶夫那雙漂亮的眼睛,眼角的魚尾紋使眼睛更加顯出沉思的氣韻。他環顧了一下,開玩笑說:“你看,我是拿激進派報紙上的大塊文章對你放炮了。得了,為了獎勵你的耐心,我給你泡杯茶。”他不失幽默地說道。

兩個人都開始沉默了,他們慢慢往回走。

那是個炎熱而晴朗的日子,水波在明亮的陽光下閃閃爍爍;一隻狗在旁邊歡快地叫著,它在向主人和客人問好。

契訶夫挽起高爾基的手臂,又咳嗽了一陣,然後慢慢地說:“說來可恥又可悲,但卻是事實:許多人都羨慕狗的生活。”他馬上又笑著加上一句:“今天我盡說泄氣的話,這說明我老了。”

突然,那隻狗死命地叫起來,緊接著,它用3條腿著地衝進了園子,趴在了契訶夫的腳下。

契訶夫抬眼問跟著跑進來的傭人說:“怎麼回事?”

“它跑到大街上,讓馬車軋傷了一條腿。”傭人低聲說。

契訶夫連忙伏下身來仔細察看著,狗的一條腿皮肉都綻開了,骨頭也露了出來,血在不停地往外湧,看著讓人揪心。

契訶夫馬上回屋找來一些藥用品。然後用熱水和藥水為狗清洗傷口,包紮傷口。他動作輕柔,目光溫柔,就像眼前需要救治的不是一隻狗,而是一個嬰孩。

高爾基注視著那雙靈活而溫柔的手。契訶夫是那麼小心地為狗整理著碎裂的皮膚,還像嗬護小孩子一樣責備那哀叫的狗:“你這個蠢家夥啊,真是蠢啊,別叫了,誰讓你自己不小心,不久就會好的,小傻瓜。”

高爾基看到這裏,忍不住掏出手帕擦了擦溢出的眼淚,心想:

“這是一個多麼善良的靈魂啊!”

給狗包紮完後,契訶夫讓傭人把狗帶走了。

他回過頭來對高爾基說:“不久前這裏來了一位教師,他生著病,還有家室。我臨時為他安排了一下。”

有時,高爾基真的會發現有那麼一位“教師”在契訶夫的房子裏。通常他會坐在椅子邊上,因意識到自己的笨拙而臉紅,汗涔涔地斟詞酌句,他總是力圖把話說得流暢並極力顯出自己受過良好的教育。

或者,他本來是個拘謹害羞的人,卻故意做出輕鬆自如的樣子,竭盡全力不在一位作家麵前顯出愚蠢,於是就接二連三向契訶夫提出一大堆臨時想到的問題,弄得契訶夫苦不堪言。

細心的高爾基注意到,契訶夫總是全神貫注地傾聽那些枯燥的、不連貫的話。

有時,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掠過他那雙充滿哀愁的眼睛,額頭也隨即堆起一點皺紋;然後他就說些簡單、清楚、平常的話,聲音溫和無力;可是不知怎麼的,這些話立刻就使那位提問題的人回歸淳樸,那位教師不再裝作聰明,因而也就立刻變得更聰明更有趣了。

當時有一個教師,瘦高個兒,麵部顯菜色,明顯營養不良,長長的鷹鉤鼻子朝下巴彎著,顯得一臉晦氣。他麵對契訶夫坐著,黑眼睛死盯著他的臉。

他用憂鬱的低音說:“從教師一班人生活空間得來這樣的印象,有一物質的團塊軋碎了任何以客觀態度對待周圍世界的可能性,這世界也不是別的,就是教師生活的呈現。”

高爾基感到,這個人是一頭紮進了哲學裏,在其表麵滑來滑去,活像個醉漢在溜冰。

“請告訴我,”契訶夫平靜而慈祥地插話說,“在你們區裏,打孩子的那個教師是誰?”

那教師從椅子上跳起來,憤怒地揮動雙臂:“你說誰?我?從來沒有!打孩子?”他氣呼呼地哼哼著。

“不要激動。”契訶夫繼續說,並露出讓人放心的微笑,“我不是說你。但我記得是在報上讀到的你那個區裏有個人打孩子。”

聽了契訶夫的話,那個教師又坐了下來,拿出手帕不停地擦他那張出汗的臉,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

他說:“是的,有這樣一個案子,那人是馬卡羅夫。”

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你知道,這不奇怪。做這樣很殘暴的事是有原因的。他成家了,有四個孩子,老婆病著,本人又患癆病,工資僅為20盧布,一家人隻有一間屋子。在這種情況下,人會無緣無故地鞭打上帝的天使,而孩子們,他們遠不是天使,相信我。”

這個人,剛才說話時滿口顯示聰明的辭藻,完全不顧契訶夫是否吃得消,這時忽然不祥地扇動著鷹鉤鼻子,開始用一些簡單的、有分量的、鮮明的字眼兒說起話來。

高爾基後來說:“這些話像一把火,照亮了俄羅斯農村生活裏那可怕的、該詛咒的真相。”

告別的時候,那位教師把契訶夫枯槁的手握在他那雙幹瘦的手裏,說道:“我來你這裏的時候好像是去找政府當局,怕得發抖,像火雞一樣賣弄,我想表現一下,讓你知道我並非等閑之輩。現在我要告辭了,卻把你看做是一個什麼都懂的親近的好朋友,什麼都懂,真了不起!謝謝你,我懷著愉快的思想離去:大人物更淳樸,並不是莫測高深,在靈魂上比我們周圍的人更接近我們。再見!我永遠不會忘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