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的祁連(2 / 3)

淩晨,我被幹渴驚醒,喉嚨布滿尖刺。窗外仍舊安靜得像一個神仙夢境。接下來的睡眠有點輕浮:一個人的身體,在這一個陌生的地方,海拔使我覺得了輕——骨頭的輕和靈魂的輕,以及世事、功利和肉欲的遠。早上的陽光打在窗玻璃上麵,似乎一張透明的紙。同行的他們早就起來了,我仍舊躺著。窄小的床讓肉體徹底放鬆,感覺自己就像是一根不再渴望水和泥土的木頭,枝葉落盡,沒有憂愁。

起床,感覺腦袋仍舊空洞,昨夜的酒仍在身體中,以致我走出賓館,看到的路麵仍在不停晃動。有幾位一大早就站在街頭張望的婦女和老人,表情木訥,就像山坡上的枯草和流水、自足而單純。

驅車出縣城向東,去黃藏寺村——黑河源頭。這時候,陽光已很熱烈了,途徑的村莊,民居低矮,輕飄飄地掛在八寶河邊緣,稀少的樹木剛剛萌發出綠葉,以鮮明的形式,映襯著四麵仍舊枯寒的祁連草坡。路上再次近距離看到八寶河,奔流的河,在我的眼睛裏,寬闊而自在,激烈而溫和。

黃藏寺村,回民聚居的、小小的村莊,藏在山坳裏,兩座高山似乎它的兩對翅膀,沉重得飛不起來。簡單的房屋如同隨意擺放的石頭——古樸、安靜而又充滿生活的氣息。黃藏寺的大門關著,旁邊矗立著兩株已然幹枯的高大胡楊樹——枝幹高舉蒼天,令人心生悲愴。偶爾有幾隻紅腹鳥落在其中一根樹枝上,鳴叫幾聲,爾後又彈跳而起,撲棱棱的翅膀越過附近的民居。

村外是初春的田地,油菜剛剛露出腦袋,黑黑的泥土蓬鬆著,讓我感到親切。更遠處是連綿層疊的群山,在日照當中,似乎眾多靈魂的堆砌和凝固,抑或是作為帝王的祁連對附屬者的放逐。

村莊下麵是寬闊的河道,橫貫東西,為黑河源頭:滔滔渾濁的水,泛著白色的泡沫。我以為是祁連的血液,抑或匈奴、吐蕃、西羌等民族遺失在祁連雪山的悲愴歌謠。它向東舒展的身體裹脅了祁連的紅土與白土、牛羊的糞便,還有青草、藤蔓、鬆針、黃金和沙礫。

河灘上成片的沙棘樹剛剛吐出新葉,嫩綠得叫人心疼,張揚或者卑微的枝條在流水當中顯得寂靜。我在河邊呼喊,在仰望雪山的過程中,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麵。柯英在河水中打撈出一塊狀似祁連美玉、沉重的石頭,我以為這就是當年某位匈奴女子脖子、腳踝和手腕上的裝飾。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涼,清澈的涼,比電流更快抵達我的骨頭。

中午1時返回縣城,休息了一會兒,便再次乘車出發。沿著冰溝,祁連縣城向西寧方向的一條河穀,長得像我,甚至整個人類的憂傷。數量不多、仍舊不見綠色的胡楊樹,陳列在巨大的河道當中,老得讓我想起時間和不朽。對麵山坡上的青海雲杉,蒼翠欲滴,挺拔得忘乎所以。

路過一座村莊,幾個孩子在水渠邊玩耍,身後站著幾頭黑色的犛牛;一個婦女正在洗衣,隻能看到她的後背;一座清真寺在村莊上麵若隱若現,所有有信仰的人們都是幸福的,宗教使他們的靈魂安詳,生命有依,死有所歸。司機也是一位回民,我詢問了一些情況。他說,這裏的人們,退休之後,就把自己全部交給宗教。我對他說:所有在青海祁連生活的人們都是幸福的,雖說物質不是很豐裕,但身體和心靈絕對是豐饒的。

蜿蜒的公路在海拔中升高,如同一條懸梯,向著天堂的高度。路邊有一頂黑色的帳篷,落在大片雲杉之外,邊上停靠著一輛紅色的摩托車,四周不見一人,隻是空曠,隻是山頂上的白雪向著大地的冷峻探望。遠山之上烏雲密布,逐年升高的雪線之下,整個山脈都是黑色的,隻有幾條冰河嘹亮而潔白。

攀登的高坡,涼風不知來自哪個方向,吹到了心髒。平緩草坡上的黃草整齊倒伏;遍地的犛牛糞便基本保持原樣,或許是太冷的緣故,嗅不到一點青草的味道。發現一麵水泥碑,仿佛一個異類——在祁連山上,這些現代的東西,感覺總是與這一片偌大的原生態地域格格不入。陡峭高邁的山坡上,有犛牛和羊隻用蹄子和嘴巴開辟出的無數小道,像是一把把的刀子,在整個山體上曲折環繞。還有一堆青色的巨石,已經被風削砍成為了將軍頭顱,怒發衝冠,拔劍四顧。

這裏的海拔大致在4000米左右,我們繼續向上攀爬。肉體比犛牛笨重,感覺卻比羽毛更輕。看到一隻蒼鷹,在暗冥的空中高拔和俯衝,多麼驕傲的神靈,祁連的英雄,讓我看到了一種生命乃至夢想的從容。有一些紅色的岩石已經風化掉了,看起來堅硬,手指一碰,就成為了沙土。滿山遍野的黑色荊棘矮小有力,渾身布滿尖刺。更高處懸掛著的一道冰河如同鏡子,想去照照自己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