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還有一些畫麵反映到了當時的農牧業,從種子的下種,土地的翻犁、耙耱,到莊稼的收割、打場,乃至采桑、養蠶等等,無所不包。
而在牧業上,連放牧、屠宰、狩獵和牲畜的交配都刻畫得詳細備至,無一疏漏——這是一個有心的人,也肯定是一位相信死有靈魂、死有所知的人。把俗世的生活帶到了另一個世界,他肯定也是一個渴望永生乃至再次重現人間的人——雖然隻是夢想,但我相信它們都是美的、永恒的和不朽的。
沿台階向上返回時,陰冷的風似乎沒有了。我有點不願意離開,因為另類的涼爽,又不完全是。站在台階上,我再一次回頭,看見燈光,青磚,圖畫消失,餘下的是逼人的幽靜、不動的塵土和些微的恐懼。
這一時刻,我似乎真切感覺到了地獄的溫度,像冬天懷揣石頭一樣。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走進別人的墓穴,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每一個人的最終歸宿都是墓穴,我也相信,在酒泉漫長的過往,再沒有一個人,可以像這座魏晉墓的主人一樣,如此豪華地將自己在泥土下收藏。
走出墓穴,猛然接觸到陽光,感覺一陣暈眩,剛才的冰冷身體瞬間恢複了炎熱。在一邊的工藝品商店裏,我看到了其他沒開放墓穴當中出土的大部分磚畫臨摹紙,所表現的圖景大致是:出巡的馬車、對水梳妝的女子、狩獵的男人、烹飪或者燒製臘肉的婦女、奔跑的九色鹿、俘獲的野獸、看不清麵目的行者、掛滿葡萄的藤架、搖蒲扇的仆從、行進的馬匹、輪子高大的木車、顏色不一的旗幟、人類乃至牲畜的交配、吃樹葉的駱駝、守門的獵犬、被追逐的青羊、奔馳的駿馬……其中的每個人,包括牲畜在內,都是安詳和幸福的。
戈壁上的卵石依舊熱烈,到處堆湧著跳躍的火焰,一邊的祁連雪山隱隱約約,向著整個河西,炫耀著她白色的胸脯和頭顱。返回到魏晉地下墓廊博物館,突然又看見了一口尚還完好的棺材,兩側繪有世人舉杯慶祝的歡樂場景,棺頂則好像是勞動的場麵。整口棺材看起來很簡陋,一色的白,由8塊厚約5寸的柏木板子組成。
此外,我也看到了從這裏的墓群當中出土的水罐、酒杯、木勺、逝者的鞋子和襪子殘片、黑綢和白綢的采樣……感覺陳舊而新鮮。
返回嘉峪關的路上,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從墓穴到人世,經曆了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這種滋味是耐人尋味的,也是有著某種驚醒意味的。越過嘉峪關市區,直接到嘉峪關市西北約20公裏處的黑山峪穀,看到了著名的黑山岩畫。高高的峭壁之上,大約刻有150多幅圖畫,綿延約2公裏,刻畫時代從戰國時期一直延續到明代。
這裏的岩畫主要繪有人物、動物及其各種活動場麵,無論是馬、牛、羊、鹿、狗、雞、魚,還是虎、狼、蛇、龜、雁、鷹、駱駝等,都與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在表現人民勞動娛樂場景的岩畫當中,既有遊牧民族放牧家畜、農閑狩獵,又有彎弓射箭、操練演習的場麵……還有動物角鬥和人們組織大規模圍捕活動的日常生活情景。
在四道溝,我看到了一幅圍獵圖:許多徒步引弓的獵人,圍住幾隻野牛和長角鹿。這些牛和鹿體態碩健,揚尾抵角,作困獸猶鬥狀,除獵人箭矢橫飛之外,外圍還有騎手引弓以待,防止獵物突圍,右側還有人神情激越,呐喊助威。
還有一幅,表現的是大型演武場景。整幅畫麵共分為上、中、下三層,共有30多人。上層9人,中層12人,下層9人,人物形象大小不一,神情姿態各異,大都長裙束腰,頭頂有尖狀飾物,還有的身著短裙……畫風粗擴,手法古拙、境界高古——與魏晉墓磚畫比較起來,這似乎才是古代西域民眾真實的生活——對於魏晉墓的主人,我總感覺到他應當是唐代的,那種雍容、富貴和奢華,在我的印象當中,似乎隻有唐朝才能夠完全具備。
傍晚回到嘉峪關市區,濃重的黑夜被強烈的燈光稀釋,眾多的車輛在飯店停靠,眾多的人,行走的腳步敲著水泥路麵。遠處的火車喊出長長的聲音,向著西邊的新疆和南邊的蘭州,以鋼鐵的形式離開和到來。這時候的嘉峪關城牆金碧輝煌,眾多的霓虹和彩燈將它裝點得像是一座偌大的私人宮殿。但我又忍不住想到,在現代,隻有流過古城牆的風是孤獨的,還有戈壁上大小不一,連綿無際的卵石——而距離不遠的黑山岩畫以及魏晉地下墓則是安靜的,宛如另一個世界:沒有燈光照耀,在又一個黑夜之中,仍舊像在古代一樣,落寞之中透著喧嘩,陰冷當中也包含了些許溫度。回到酒泉後,我還在想,無論是嘉峪關城牆還是魏晉地下墓和黑山岩畫,它們的本質是相同的,高聳與沉埋,都隻不過一種形式——看誰……在時間中……更為牢固……堅持得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