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茫然的五月。月底的一天,路嵐照常來到排練室——一間借用的民房,陸存孝告訴她:回家去吧,以後,宣傳隊要是再成立,我們還會請你來。她和在場的幾個女兵告別,互相握了握手,平平淡淡地說著再見。誰也沒有為這次分別表示一點點惋惜。王林一瘸一拐地送她出門。臨別,他說:要是我腿不瘸,我一定送你回家。他們輕輕握手。他又說:不過,我每天也是走著來上班的。我其實可以送你回去,隻要你不嫌我慢。僅僅是出於對殘疾人的尊重,路嵐說:你不比別人慢,你幹什麼都很麻利。他欣慰地笑笑,便和她一同走去。
路上,伴著市聲,他們說了許多話。
寂靜給了路嵐加倍思念的機會。每天都很靜。郭英堂六點起床,喝一碗稀稀的藕粉湯,就去醫院上班,中飯在醫院食堂吃,晚上七點回來,吃了飯便睡覺。他極少說話,情緒越來越低沉。有一天,路嵐留心數了數,發現自己的公爹早晚加起來一共說了兩句話。第一句話是說。太稠了,喝不下。他把盛湯的碗推開。那藕粉湯是蘇瑞特意加稠的。蘇瑞說:得工作一上午呢,你挺得住?他不回答,起身走出門去。晚上回來,他看到飯桌邊妻子和兒媳婦在等他吃飯,便說:你們吃吧,我沒食欲。他走進臥室,重重地躺到床上。蘇瑞也沒再問什麼。她知道問多了男人心煩。路嵐和蘇瑞也沒有食欲了。這頓飯一家三口都沒有吃。在路嵐看來,公爹是在牽掛保羅。她直想哭,但又不願意再給這沉悶的空氣增添分量,隻好強忍著。午夜,紅潤的臉頰,濕漉漉的枕巾,萬籟俱寂的時候,是她無聲的抽搐。也許,本來,不會這樣的。如果她去一趟西北,去看看保羅,把他的音信帶回來,全家人都會高興。她這樣想。可她明白,公公和婆婆是不會讓她去的。剛知道保羅去向那會兒,她就恨不得眨眼飛到保羅麵前。她要打點行裝離開南京。蘇瑞死活不肯。她說:你要去找人還是去找死?走了一個,再走一個,去了就回不來。要去,我去。郭英堂說,隻要是女的,都不能去,還是我去。我走一站給你們寫一封信。要是我沒有了音信,你們就到最後一封信的下一站去找我。蘇瑞抽泣起來,說,是找你的屍體還是找你這個人。你人活著為啥不來信?你叫我們咋想?是想上吊還是想跳河?還沒出發,就己經有了對後果的恐俱。大家隻好不再提這事。但心裏,誰都在掂量:到底是去還是不去?郭英堂沒有放棄去的打算,隻是醫院不給他準假。一次晚飯時,他冷不丁說,要不是醫院工作忙,我可能己經見到了保羅,已經回來了。路嵐相信公公的話。因為這是她所希望的。
郭英堂不在家的整個白天,蘇瑞總是忙來忙去,洗衣、掃地、抹桌,翻箱倒櫃地整理一些舊衣破布。她不讓自己閑著,好像閑著便是遭罪。
媽,你又掃地了。
路嵐說這話時,這地在一天之內已經掃了五遍。現在是第六遍,好像地上有幾尺厚的汙垢必須一層層地刮去。
掃一掃,淨一淨。
那我來掃。
別。你掃了地我幹啥?
蘇瑞足不出戶,偶爾從窗口朝外望一眼,便會發出一聲輕歎。窗外是一條靜靜的小巷,是陽光,是匆匆的人影,有時也會是雨簾——蒙蒙的細雨、簌簌的大雨。傷心事,皆由景物說了。
明顯地,蘇瑞有了一些變化。鬢邊的白發,額際的細紋,日日新生。眼睛開始混濁,手也有點發抖了。她的外貌迅速地蒼老著,而感情卻返老還童般地細膩起來。一絲微塵便會引發她的瑩瑩淚珠。她有流不盡的淚。她在無聲地哭泣。在這個家裏,女人都在無聲地哭泣。
相比之下,路嵐倒顯得有些粗枝大葉,或者叫麻木遲鈍,除非在夜裏,在深沉的黑色籠罩中,在隻能聽到自己心髒跳動的時刻。雖然沒有了工作,但她時常出門。在街上,她排進長長的隊伍,耐心地一步一步挪到一個狹小黝黑的窗前。有時是一上午,有時是一整天。這種隊伍隨處可見。大米、白麵、食油、豬肉、禽蛋以及蔬菜都是定量供應,不僅少得可憐,而且會過期作廢。都好幾年了,嚴格控製的市場一直不景氣,不知道還會持續到哪年哪月。為了食物的爭搶與拚搏,成了市民生活的主旋律。路嵐每當看到長龍般扭扭曲曲的隊伍和熙攘擁擠的窗口,內心就會感到隱隱的刺痛。她預感到這種日子還會持續下去。最終會變成什麼?不知道,不知道。她連連打戰。她把所有憑票購買的東西都買到手,以便維持一家三口人每周吃一次肉、每天吃一碟蔬菜的優裕生活。可是她做不到,因為即使定量供應,許多貨物也常常缺貨。所謂過期作廢並不是市民們延誤了機會,而是商店有意讓其作廢。市民們沒有怨言,路嵐也沒有怨言,因為不講信用已成為必然,他們司空見慣,來不及煩怨。隻要不餓死人就行。路嵐常常這樣想。再說,她自認為她有福氣。有時她會購到一些一般市民望塵莫及的東西:一聽豬肉罐頭、一斤香腸、半斤白糖或紅糖。這些都是奢侈品,是區以上機關內部供應的。隻要拿到一種不流通的紅色票證,就能夠按票證上麵所限定的數量和種類買到東西。票是王林給她的,每月一張。他說他是個單身漢,吃食堂,根本用不著這些東西。每過半個月,王林就會出現在她麵前。一般是在她排隊購物的時候,他從旁邊經過,驚訝地喊起來:又見到你啦。上次在新街口,這次又在這裏。他和她說一些大凡路人都在說的話,便告辭走開。有時他問:不知下次能在哪裏碰到你?她說不知道。她的確不知道。因為要排的隊太多了。連她也說不清哪天她在哪裏。如果他有票給她,他就會和她一直聊下去。等她買到了東西,再領她去區委內部商店。他們的接觸就這些,沒別的。有一次,路嵐突然對自己這樣說,她又想起保羅了。不管是在家裏,還是在鬧市,她都會感到孤靜已經全部占領她,而保羅便是孤靜的化身。唉,這寂寞荒涼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