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路嵐來說,最讓她苦惱的便是買煤。由於極端匱乏,煤顯得比食物還要重要。她拿著票證,去煤場排隊。那長長的隊伍在寬敞的煤場至少扭出十個8字形,然後將尾巴遠遠地拖到街上去。路嵐總是中午吃過飯後去,帶著兩塊飯粑權充晚飯。經過漫長的一夜,到第二天中午或者下午她才能把錢遞進一個煤黑崢嶸的窗口。之後,她拿著蓋了紅章的發票去車庫租一輛人拉車,再去垛煤磚的地方把煤一塊一塊搬到車上。接下來又是排隊,因為要過磅,要用發票換得一張出門證後她才能把煤拉出場外。回到家裏已是半夜了。卸煤,洗澡,累得不想吃飯,趕快躺到床上去。第二天再把租來的車送回去。她病了。每隔兩個月就得買一次煤,每買一次煤她都得病一場。好在公婆都是醫生,家裏有備用的藥,阿斯匹林什麼的,吃吃也就好了,就意味著再來一個由健康到病倒的循環。生活摧殘著身體。
有時,她想,保羅在就好了。或者,她會想到王林。為什麼買煤的時候就碰不到他呢?
一次,蘇瑞要和她一起去煤場。她好言相勸:你去幹啥?我一個人就行了,反正去的人再多也還得排隊。她知道,婆婆受不了那份髒累。煤場飛揚的黑塵和人擠人的煩亂會讓她窒息而死。而郭英堂卻壓根不知道買煤的苦累。她們不想告訴他,因為沒用。他是不會為買煤這種無足輕重的事而向醫院請假的。是的,在他眼裏,一切家務都是無足輕重的。兩個女人,足矣。
路嵐正在變:瘦了,鼻翼兩邊有了兩道淺淺的八字紋,下巴尖尖的,眼瞼黑黑的,手上有了繭疤,有了翹起的燥皮,腰肢常常塌拉著,背似乎也有點駝。她說話的嗓門也高起來,因為必須和生活的繁重與嘈雜打交道。有時,她會發火,對絆腳的石頭或者對狠毒的熱陽。隻有石頭和熱陽才會原諒她的憤怒。
但是,路嵐依然漂亮。
夏天很快過去了,路嵐著急起來。她迅速想到冬天,想到冬天的棉衣棉褲、冬天的燃料、冬天的火爐,想到寒風嗖嗖的無望的天空。遙遠的大西北,保羅的冬天會是什麼樣子的?白雪,封凍的河,沒有人煙的曠野。她覺得夏天的結束似乎就是希望的結束。她希望重逢,迫切地、毫不含糊地希望著。她開始又一次癡迷地幻想起未來:保羅,在雪中。她朝他走去,遠遠地呼喚。她想,她應該再次把問題提出來,興許,公公和婆婆會改變主意讓她去呢。
又是一個無話可說的夜晚。飯桌邊,三個人往嘴裏扒拉著米飯。桌子中央,是一碟炒熟的綠汪汪的秋白菜。突然,有人說話了,是路嵐。她說她想去大西北。
他媽的。
兩個女人吃了一驚,互相看看,都不相信這話會是郭英堂說出來的。他可從來不罵人。
你說啥?蘇瑞問。
他媽的。他又說,繼而一愣,忙說,這米飯,恁多……石頭。
路嵐鬆了一口氣,又把自己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郭英堂放下筷子,茫然地搖搖頭。蘇瑞用胳膊肘搗搗路嵐,示意改口。路嵐咬咬牙。她不打算改口。
我想,秋天了,現在不走,冬天一來,就……我不知道大西北的冬天是咋樣的。
很冷,要下大雪的。他說。
保羅,走時,可沒穿棉衣。
再冷也比這兒好。
他的話讓兩個女人困惑。
我想,帶件棉衣去。她又說。
去吧去吧去吧。郭英堂突然吼起來。
你、你別生氣,嵐嵐也不過是說說。
不能光說了,要去就去。他的聲音驟然平和。
爸爸,你讓我去?
去吧。有時我覺得我們都應該去。不光是去看看保羅,而是去那兒生活。那兒是監獄,是勞改場地,可我們這兒是啥?對我們這種資產階級來說,也是監獄。不對,比監獄更監獄。我們是啥?是勞改犯?不對,簡直就是畜生。去吧,你們先去,我後去。他媽的,我受夠了。你去對保羅說,就當一個勞改犯吧,別回來,永遠別回來,回來就別想直著腰走路。你就說,你,保羅,是一個勞改犯,我們也是勞改犯。你那兒是監獄,我們這兒也是監獄。他媽的,到處都是監獄。
他忽地站起,跌跌撞撞地朝裏屋走去。椅子被他碰倒了,咣的一聲。接著就是肅靜。蘇瑞淚流滿麵。路嵐愣愣的。她吃驚公公會說這麼多話,覺得不對勁,覺得在公公心裏埋藏著一種更大的悲哀。這想法使她忘記了哭泣。她看到,陰影那麼厚,愈來愈厚,那麼低,愈來愈低,覆蓋在家的上空。
路嵐需要幫助。她想到王林。在區委大門口的收發室裏,她打電話給他,讓他出來一趟。十分鍾後,王林站到了她麵前。他們離開區委朝前走。走了一程,路嵐就回家了。王林兀自走向郭英堂工作的醫院。他一瘸一拐的,好像要去看病。
已經很長時間了,郭英堂沒有接觸過醫療工作。他成了醫院的勤雜人員。每天的任務是打掃門診部的走廊、樓梯、各個診室和院子。院子一天掃一次,有時是在早晨上班前,有時是在晚上下班後。而門診部是隨時都必須打掃的。還有樓內樓外的廁所,那些人,似乎是在故意和他作對,不是尿到池外就是屙到坑邊,再不就是手紙滿地扔。他看看裏麵沒人,便嘟噥一句,然後對著大便發愣:綠的,一定是消化不良;黑的,莫非是胃出血?那麼幹,那麼少,是老年性便秘還是習慣性便秘?痢疾、便溏,吃什麼屙什麼,腸胃功能失調,神經紊亂,肝氣犯胃,腸燥肛裂,一疙瘩蛔蟲,顯然不是孩子的。血,痰血和便血,病情大概嚴重了。他在診視,在研究病狀,習慣性的。過一會,便把所有研究對象掃入茅坑。幹淨了,什麼也看不見了,也就等於病人離去。他心思沉沉地走出廁所,對著天空,透一口蔚藍色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