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辰,路嵐開始把收來的髒衣服朝樓下抱去。她抱了三趟,第四趟時有人幫忙。她受寵若驚,對那個塌鼻梁的漢子不停地說著謝謝。那人用湖南口音說,謝啥,都是份內的。還有啥事要我做,你就盡管說。她說沒有。他就走了。路嵐把一個很大的木盆從一樓貯藏室裏搬出來,在露天的水籠頭下接滿水,先挑了幾件厚重的外衣外褲泡進去,然後再去貯藏室拿來一個小方凳,搓板和肥皂。緊接著,嚓嚓嚓的節奏急促的搓衣聲便響起來。一上午很快過去,搓衣聲消失了。她來到食堂,按慣例得到了一份免費的午餐:兩個饅頭和一碗麵湯。因為別人的夥食也是免費的。那些身份特殊的工人,在這個物品極端匱乏的年代裏,得到了祖國最溫柔的關照。飯後,她把搓過的衣服淘洗幹淨,晾在宿舍樓前的幾根鐵絲上。已是黃昏了,陽光斜灑而來。她腰酸腿困,站在陽光下,不停地搓著兩手。那手被初冬的自來水浸泡得紅潤脹疼,好像戴上了一副沉重的鐵手套。她一邊休息一邊等待。上夜班的工人吃過晚飯,排隊走進了紅磚隔牆。她再次走進樓去,打掃那些肮髒的宿舍,好讓白班工人回來後看到自己的住所畢竟不似豬窩。她先打掃三樓,再打掃二樓。在二樓中央的一間宿舍裏,她吃驚地發現有人躺在一張下層鋪上。她下意識地退出來,探頭看他一動不動,便又進去,頭不敢抬,眼不敢斜,飛快地打掃。
你來啦?
這聲音好柔和。她不禁嗯一聲。
累了就歇會,犯不著這麼賣勁。反正他們也不會少給你錢。
不累。
真不累?
她扭頭看看,首先看到的是一個塌陷的鼻子。她頓時有些放心了。這人幫過她。能幫助人的都應該是好人。
你沒去上班哪?
頭痛,不想去。
她唰唰地掃著地。
麻煩你把桌上的毛巾遞給我。
她直起腰,看到房中央的桌子上至少堆著五條濕毛巾。
哪條?
隨便。
她將笤帚立到桌邊,拿起毛巾送過去。突然,她的手腕被他攥住了。她神經質地一陣哆嗦。
別緊張,過來。
她身子後墜著,想擺脫他的拉扯。那漢子一使勁,就把她拉得朝他撲去。
你想幹啥你?她哭了。
你要知道,我是裝病等你的。我不會白等。
她邊哭邊掙紮。
別、別。我給你錢還不行麼?
不行。
你說你要多少?兩塊?三塊?五塊?
手拿掉,我自己來。她大聲喊起來。
別叫,再叫我就掐死你。
她繼續喊叫:鬆開,我說鬆開。我自己來。
你快點,時間不多。
錢,錢,我要錢。
漢子相信了,鬆開她,準備掏錢。她扭身就跑,跑出門去,跑出樓去,跑到晚霞消逝後的天空下,喘息了幾下,又一口氣跑向工廠的大門。大門外,是林蔭道,兩邊是菜園,也是屬於工廠的。她繼續跑,一直跑到不歸工廠管轄的地盤上。她停下,恐怖地朝後望望。他不會追上來的。他沒有那個膽量。她想著,搖搖晃晃地走去。
黑夜迅速靠近著她。幾星燈火在前麵閃爍。鬧市不鬧,白天和夜晚判若兩地。人煙稀稀落落的,所有的商店都已經關門。偶爾的,會從昏暗的角落裏傳出一陣呻吟。那是流浪漢的聲息。路嵐怯怯地望去,仿佛隨時都會有一個男人朝她撲來。她想,我要是個男人就好了。可是,可是,男人又能怎麼樣?男人有男人的厄運。保羅、公公,不都是男人麼?誰也別想活的舒心,誰也別想頂天立地。倒黴的時代,隻能擁有倒黴的人生。
路嵐快快回到家裏。蘇瑞已經把飯做好,一見她回來,就說;你吃吧,我去睡了。她警覺地掃婆婆一眼。
媽,你哪兒又不舒服了?
唉,我也不知道。
這個時期,蘇瑞的身體老出毛病。頭暈,犯困,腹脹,胸悶,腰肋疼痛,小腹疼痛,後背疼痛,眼睛疼痛。總之,今天這兒,明天那兒,上午這樣,下午那樣。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安逸的。她曾是醫生,她知道為什麼會出這些毛病。所以她對醫藥完全失去了信心。再說,看病吃藥,哪來的錢?路嵐掙的,能讓這個家裏有吃有喝就已經不錯了。她曾給路嵐打過一個比方:空氣裏布滿了病毒,你要是不想得病,你就別呼吸。路嵐明白她的意思。一個人掉進了無邊的苦海,幸運的結果隻能依賴於苦海的消逝。可這苦海是不會不存在的。製造疾病的社會,製造痛苦的生活,擺不脫,擺不脫,永遠擺不脫。無奈的歎息是沒用的。路嵐黯然神傷。她的憂鬱讓天空掛滿了烏雲,整個宇宙都是這樣。
今天的烏雲更加濃密。路嵐沒去上班。蘇瑞問她為什麼。她說工廠休息。一上午,路嵐都在考慮到底怎麼辦的問題。她提出種種理由,表示自己再也不能去工廠忍氣吞聲了。又提出種種理由表明她非去不可。她用人的尊嚴說服著自己,又用生存的需要毀滅著這種尊嚴。尊嚴毫無價值,尊嚴換不來一頓裹腹的飯菜。在生活的天秤上,尊嚴輕如鴻毛。尊嚴不等於人民幣,不等於存在和生命,隻等於苦難或者死亡。似乎想通了,她決定還是去——明天照常上班。可心情卻愈加沉重。猜不到還會發生什麼。隻要是發生的,就一定是災難。走向災難,走向災難,所有親人都在走向災難,她為什麼偏偏要遊移在災難大門的外麵?關鍵的問題還是那個:要改變自己對人的看法,要毀壞自己那敏感而脆弱的道德神經,要使自己的體內流淌粗野與麻木的血液。麵對挑釁嗤之以鼻,麵對流氓大聲喝斥。就像她在勞忙中必須把自己弄髒、弄醜一樣,她要讓齷齪來熏染自己,直到她發黑、發臭、發黴、發爛。多好的人生境界:無所謂清白,不在乎汙穢,拋卻一切潔身自好的想法,讓眼睛直麵肮髒而看不見髒肮。古人早就說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行了,就這樣。這樣好,這樣就可以心安理得了。她暗暗地給自己鼓勁打氣,覺得自己前途光明,覺得她是有能力照顧好婆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