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霧濛濛(3 / 3)

媽,我看你還是到醫院去看看。

我不去。

不行,你得去,今天下午就去。我陪你。

病根子除不了,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沒有用。

治總比不治好。不然,會發展的。

唉,沒病也這樣,反正是沒精神唄。

你想想,萬一你躺倒了,我怎麼去上班?

這倒是問題的要害:不上班就沒有錢,沒有吃,沒有穿。蘇瑞若有所思。

去吧,媽。

我不會躺倒的。

我說的是萬一。你不去,我心裏老覺得有事壓著,沉甸甸的。

唉,讓你操這麼多的心。

去吧,媽。

好。我去。

路嵐走進廚房。已經到了吃午飯的時間。有人敲門。蘇瑞懶懶地喊了聲進來。王林出現了。他每次來都要帶東西,半斤紅糖、兩斤米粉、一塊豬肉什麼的。這次也不例外。他走過去將一包桃酥放到桌上。蘇端起身讓坐,問他吃午飯了沒有。他不回答,問路嵐在不在。話音剛落,路嵐就從廚房出來。

來啦?

你沒上班?

她嗯一聲,心想他是知道她沒去上班才來家的。

三個人都開始沉默。以往可不是這樣。王林的話總是很多,說區委機關裏的軼聞趣事,說他在街上的見聞,說報紙上的一些消息。總之,他一來,就會給這個兩個女人的家庭增添一些活躍氣氛。今天他怎麼了?路嵐不時地瞟著他。有一次,她和他的眼光相遇在一起。他倏地轉過臉去,起身要走。

別忙,我給你做飯去。蘇瑞說。

我不吃。我吃過了。

路嵐送他來到門外。王林的神情頓時變得憂急萬分。

你昨天洗了衣服為什麼不收回去?

路嵐一怔。往常,晾曬的衣服都是由她分送到各個宿舍的。但昨天,她忘了,忘得死死的。她跺跺腳,失悔地哎喲一聲。她說她立刻就去工廠。王林告訴她,他上午接到工廠的電話,人家說他推薦的女工是個賊。有人檢舉她,說看見她偷了幾件衣服跑出了工廠大門。路嵐喊起來:沒有,我沒偷。王林讓她小聲點,又說他現在就陪她去工廠。

已經用不著申辯了。在行政辦公室裏,那位當初接受了路嵐的書記,直率地對他們說,如果他相信路嵐的話,那就等於認定檢舉人在撒謊。這是個道德品質問題,是思想意識不正派的表現。可他怎麼會這樣呢?他是共產黨員,是由一個革命軍人轉業為工人階級一員的先進分子。他決不可能陷害一個與他不相幹的女人。路嵐明白了。她知道是誰檢舉她的。她說這是真正的陷害。因為、因為、因為……她吭吭巴巴地說出了昨天的事。剛說了一半,就被王林打斷了。他對那位書記說:你看怎麼處理吧?書記也不希望路嵐說出事情的全部真相。他眯縫著眼盯視她,口氣緩和了些。他說:幾件衣服值不了幾個錢,就算丟了,我不要求你賠償。但是,這工作嘛,我看也就到此為止了。路嵐發呆地望著他麵前的那張枯黃色辦公桌,又聽他說了一些安慰的話。最後他說:你可以走了。她不動。王林拽她出來。他們朝廠門口走去。已經到了廠外的林蔭道上,突然,她停下,回頭怒視著工廠。

不行,我得去把事情說清楚。我沒錯,我是清白的。我怎麼會是賊?

王林一把拉住她的衣袖:這種事我見得多了。你要是不依不罷,到頭來,人家會說你是拉攏腐蝕工人階級。那個罪名可就大了。

事實不是這樣。

嗐,你呀,白過社會主義新生活了。你和人家不一樣。人家是根子正,牌子硬,立場堅定,旗幟鮮明。你呢?你是……你自己想想吧。

我想不通。

你有海外關係,你是資產階匆的子女,你的丈夫和公公又都是勞改犯。你無法改變你自已,你就得受氣,受欺,受陷害。你懂麼?

我不懂。

你不懂也得懂。走,回去。王林命令她。

她甩開他的手,騰騰騰地往回走。王林追上去,擋在她麵前:求你了,聽我一句行不行?

行。我聽你的,我什麼也不說。但是,我不能白幹。這個月的工資還沒給。

王林猶豫著說:好吧,你在這等著。我去要。

他去了,很快就回來,把一遝鈔票塞給她。

這是書記自己的錢。他說,他要是批準你領走這月的工資,那就要犯立場錯誤,不如自己掏腰包,經濟上受損,政治上保險。

他的錢?我不要。

拿著吧。他這種人,油水大著呢。

好的,我拿著。我是資產階級,資產階級總是唯利是圖的。可是,資產階級也是人。她激動地說著,突然,抬腿就跑。王林一瘸一拐地追了幾步,沮喪地停下,靠到路邊的一棵老槐樹上。

路嵐沒要錢。無意中,她出於教養和無能,又一次維護了一個人的尊嚴。可是,當她回到家中時,便又一次為尊嚴而痛心疾首了。她看到桌上有半杯喝剩的茶,這說明有人來過。是誰?陸存孝?他來幹什麼?又是送錢?她看到錢就在婆婆手裏攥著。

媽。

你們陸隊長又來了。

你收了他的錢?

嵐嵐,他說了你的事。

她看到婆婆蒼白的麵孔上,兩隻無神無采的眼睛正在低垂,瞳光沉重地灑落到地麵,好像她根本無力瞧一瞧和她說話的路嵐。她突然有點惱火。

工作我還可以想辦法再找嘛。你為啥要收他的錢?

蘇瑞悄無聲息,連呼吸也是樹葉呼吸的那種方式。弄得路嵐也有了懶於吞吐的感覺。

他說你就要走。

往哪裏走?

蘇瑞不說話。

媽。

蘇瑞的頭耷拉著,似乎她隻看經過她眼光的東西,她無意尋覓。因為瞳仁一旦流轉,觸目而驚心的便是災殃。

路嵐焦急得歎口氣。就在這時,她看到桌上茶杯邊還有一張紙。她過去,低頭看看,知道是一張宣傳材料,標題是: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裏吃閑飯。這是一句很時髦的口號,響遍了城市的大街小巷。路嵐早就聽煩了。

我又不是吃閑飯的,於我有什麼相幹?

他說你必須走。你和別人不一樣。

路嵐知道這不一樣指的是什麼,忿忿地說,誰喜歡喊這句口號,誰就去。我沒喊,我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