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不作聲了,都在琢磨自己要去幹什麼,怎樣表現才算好。他們走過去,又聽橫肉管教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一會,三十五名精壯囚犯被一班士兵押解著,風快地走出獄門。寂靜再次壅塞了夜空。
保羅沒有被點到。他很慶幸,但接著又是遺憾和擔憂。那些人回來後說,他們去了一分場,並在坍塌的土石裏刨挖屍體,一共四十五名,全是女的。他緊著問,有沒有一個叫柳一波的女人?他得到的回答是,誰知道挖出來的女屍叫什麼名字。因接觸女屍而得意洋洋的王進鬆譏誚地問:你在那邊有熟人?他說:一個親戚。保羅自此很想念柳一波,幾乎天天都想,如同他剛來荒原時想念路嵐那樣。他想她還活著,依然那般消瘦枯萎,像秋天燥風中的一株淡黃色的臭牡丹花。又想她已經死了,那皮包骨的肉軀被厚重的土石夯得七零八碎。而他的思念便是一種悲切的遠悼。他問自己:她是他的什麼?一個熟人,邂逅的朋友,異性的同類。她善良,他希望自己永遠記住她那善良的一瞬,盡管這善良之上不無粗俗和野蠻的印記。他為她祈禱,願她活著,而且活得很好;或者,他祈禱她的靈魂平安,於寧靜中悄入幽冥、播散芬芳。他為她流淚,在夜深人靜時將半張臉埋入枕頭暗暗啜泣。好些日子過去了,突然有一刻,是黯夜最為深沉的一刻,有一種薄如蜂翼的東西輕輕撩動了他的神經。他為之一振,忽地坐起來。他意識到他不該這樣,不該再流淚了。因為這種淚流得不坦然。在心靈更為美妙的一隅,隱現著路嵐姣好的形貌。比起置放柳一波的地方,那兒更為明朗,更為清純。那兒有音樂,絲絲的哀歌無限回環,看著是素潔的一團,但如果一絲一絲地抽出來,那麼長,那麼長,長得無法丈量,地球的距離容納不了它。他想他是愧對遠方的。遠方的路嵐,親愛的,你好,你能原諒我麼?我要誠實地告訴你:在我對她的思念中,有情愛的孕意。我的淚是愛失去依托後的纏綿。他終於承認了自己內心的隱私。他覺得他是大膽的,在上帝麵前是毫無保留的。他茫然麵對黑夜,向一切往事表示了自己的懺悔。他堅信,這種懺悔會讓自己得到某種程度的解脫。而解脫是他唯一的需要。他將為解脫而歡欣鼓舞。他重又躺下,躺得平平的,深深地吸一口氣,又徐徐地吐出,似乎輕鬆了,不再有流淚的衝動了。他酣然睡去,睡得很踏實,沒有絲毫夢的痕跡留給新來的白晝。
天氣已經轉暖,春耕依然沒有開始。晝去夜來,饑餓與死亡就像頭頂的白雲,每天飄來,每天飄去。人們已經厭於關注為什麼遲遲不耕種的問題了。又來了一些新囚犯,分散在監獄內的各個小隊裏。有一天打飯時,保羅看到一張熟悉的麵孔在眼前晃來晃去。他想想,很快就想到他是誰了。他苦巴巴地撇撇嘴,覺得對方的出現實在是再自然不過的。他慢騰騰走過去,用碗搗搗那人的後腰。那人忽地轉過身來。
來啦?
嗯,來啦。方靖忠冷淡地望著他。
到家了沒?
到了。
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我沒想到你還活著。
上帝保佑。
方靖忠離開他,端著碗走向前去。前麵,竹筐邊,榮太和站在那裏,一手給囚犯們發饅頭,一手拿個馬勺舀開水。保羅看到,就在方靖忠領取饅頭時,榮太和詫異地盯住了他。他苦苦一笑,拿起饅頭就走,連開水也沒打。保羅覺得他似乎在回避什麼。回避對方的譏誚?對方會說:你還是回來了,你的本事比我大不了多少。或者,他在回避榮太和眼裏的自嘲:你也跑,我也跑,咱們這號人跑來跑去,還不是自己跟自己過意不去。如來佛的手掌能大能小,往哪裏跑也跑不脫坐牢遭罪的命。現如今,本事就是變化,威風凜凜地雲裏去霧裏來,到頭來還不是要壓在五行山下。不如貓著,先變牛,再變羊,最後變個蒼蠅,鑽到她娘的肚子裏去翻江倒海。走著瞧,沒有不變的天,也沒有走絕的路。保羅記得榮太和對自己說過這一類話。現在,榮太和必定很願意把這話再說給方靖忠聽。因為他覺得隻有方靖忠才會和榮太和具有同一種抱負。
這以後不久,囚犯們中間出現了一種傳說——大批的新囚犯正在湧入荒原。農場的規模正在迅速擴大。他們之所以沒有走出監獄去大田裏勞動,是因為新增的警備部隊還沒有到來,而舊有的,又必須分出一大部分去幾個新建立的分場執行任務。也就是說,眼下他們沒有足夠的兵力,用來對付他們——那種可能出現的從野外四散而逃的危險。保羅想,這帶有煽動意味的消息一定是新囚犯從外麵帶進來的。甚至,憑借直覺,他可以斷定,方靖忠是散布這消息的最賣力的一個。他由是很佩服方靖忠,感到對方身上有一種上帝賦予的力量,那正是古人所說:咬定青山誌不移。但他又很擔憂:方靖忠不是上帝的信徒,他畢竟不明白,人的力量最完美的體現,便是對苦難的忠誠和欣悅。他深深遺憾,更遺憾自己迄今沒有成為一個清清亮亮、不含雜質的信徒,沒有造就他思想深處所憧憬的那種人格。他問自己:對苦難,你忠誠麼?你可以毫不動搖地忍受麼?不不。你的欣悅難道不是在苦難中獲得暫時的歇息麼?你難道會在餓餒中放聲歌唱?難道會為自己明天將死的消息而寧靜地懺悔、而幸福地拋卻失眠麼?他明白,一切他所讚美和標榜的,都是他做不到的。自己做不到的,怎麼好去要求別人呢?他恍然覺得,與其讓上帝滿意自己,不如讓朋友滿意自己。他想做方靖忠的忠實朋友,想聽他說說他的打算,並跟他在一起。他似乎有了一種想有所作為的衝動。他把這衝動的原因歸結為他看到的死人太多太多,而且不久,他也將死去。如果不行動,他就將死在獄內無人哀慟的時刻。
我知道,你是不甘寂寞的。你是行動的化身。有一天,他對方靖忠悄悄說。
方靖忠那麼長久地望著他,突然伸出胳膊,握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