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姨夫,還是你了解我。
右派們來了。為此,農場又開辟出一片新的領域——二十一分場。二十一分場在荒原的南部,離總場約有五百公裏。好闊大的山,遠遠地聳立,遠遠地綿亙。山前的台地,一層一層的,好像是從遠方走來的寂寞,在這裏逐漸疊加,成垣,成山,成為山頂的積雪。分場的場部坐落在較為低緩的台地上,它的西側是一片奇妙的水域——一片粉綠色的鹽湖。沒有人到過這裏,除了他們。他們用鐵鍁把台地上白花花的土層揭去,一米以下就是硬邦邦的鹽殼。把鹽殼破成鹽塊,然後壘起來,再用湖中的鹵水一澆,就成了堅固耐久的房子。房子一間連著一間,形成了一個很大的城堡似的方塊。三麵是監室,一麵是管教幹部和警衛部隊的住所。不久,這種城堡便增加到四十六個,占去了台地的一個夾角。每個城堡大約能夠容納三百五十名囚犯。這樣一來,二十一分場驟然成了囚犯人數最多的一個分場。
離二十一分場十多公裏的台地北側,有一條淺壑,雪山融化後的許多細流注入其中,使它成為一條四季不涸的河。河水澄澈見底,具有一種原始的清白和晶亮,像流動的玉液。隻是好景不長,玉液流著流著就滲沒了,變作鹽土層掩埋著的地下水。這大概是世界上最短的一條河流,從源頭到失蹤,總長隻有八公裏。因此,它被它的發現者稱作八裏河。八裏河是囚犯們生存的命脈。八裏河的發現和鹽房子的發明一樣,是二十一分場的創建者對中國囚犯世界的輝煌貢獻。
囚犯們被劃分為二十三個中隊。現在他們的任務一是修路,二是在更高的一層台地上建立糧食生產基地,那兒的土質鹽分較少,那兒生長著一些針茅草。那兒興許是可以種莊稼的——農場的統治者們發瘋地設想。
同時,他們還設想,在公路修成、糧食自給之後,二十一分場的大部分勞力將投入到鹽業資源的開發利用中。這兒將成為全世界最大的食鹽生產基地:資源取之不盡,勞力取之不盡,並且用不著支付工資,甚至用不著顧忌勞動者的死活。前景如此美妙。
這是一九五八年夏天。修路和墾荒已經開始。為了保證公路早日開通和糧食生產基地早日建成,總場從別處調遣了五百多名囚犯,專門給二十一分場運送給養。保羅因此離開了總場直屬監獄。
五百多人集結在離七分場不遠的一片荒灘上。這片荒灘平整堅硬,運載糧食的汽車從夏日格勒出發,穿過荒灘,就可以到達嘎斯庫巴山下,再穿過山間那些無人問津的獸跡鳥道,就可以看到八裏河。這是一條通往二十一分場的捷徑。
糧食用麻袋裝著,一峰一峰地堆積在嘎斯庫巴山下。看押人員站在麻袋上麵,端著槍,塌著腰,漫不經心地把眼光投向前方。似乎他們已經威嚴得疲倦了,那神情和囚犯們相差無幾:冷漠而沮喪。囚犯們站的站,坐的坐,東一簇,西一堆,黑壓壓地散亂著。他們剛剛被汽車運送到這裏。他們在說話,自由地表達著吃驚,自由地互相詢問:馬呢?牛呢?在哪裏?靠什麼馱運糧食?靠人?因為來這裏之前,並沒有誰告訴他們:他們是牲口,而不是牽牲口的人。老天爺,我的媽,日他奶奶,吃得消麼?路途遙遠,還要翻山越嶺哩。
保羅和方靖忠麵對麵站著。他們呆在一起的原因是他們都想沉默。本來就沒打算輕鬆地活著,為什麼還要發那麼多牢騷?全是廢話。方靖忠抱起雙臂,斜視著那些議論紛紛的同類,臉上一派輕蔑,仿佛在說:有本事逃跑啊。他是逃跑的老手。他有資格說這種話。而保羅卻始終保持著一種茫然的神情。他不理解所有的,所有的也不理解他。他孤靜獨立。他想,他也許會把一個老問題再度提出來:上帝是允許罪惡的。當罪惡出現的時候,上帝就在跟前。那麼,他是否還會虔誠地祈禱呢?如果說,祈禱上帝就是祈禱苦難的話,那他還不如死心塌地地投身於苦難,尤其是投身於讓人心蒙受罪惡的苦難。罪惡是拯救人心的前提?
媽了個屄,我不幹,不幹。
保羅把眼光投向那個敢於大聲說話的鄭欽來。
張英超奸奸地笑一聲:你不幹誰幹?
我和你們不一樣,我是冤枉。
放你娘的狗臭屁,誰不是冤枉?
你就不是。
你狗日的想挨打了。
你敢打人?
打狗。你是一條搖尾巴的哈巴狗,你知道不?
已是囚犯的張管教本能地走過去:吵什麼,吵什麼?住嘴。
你別管。鄭欽來說著,激憤地顫動著頭顱。
張管教伸手拽住鄭欽來的衣袖,朝後拉拉。鄭欽來掙脫他,一揮胳膊打在他的臉上。
哎哎哎,你怎麼打我?
就是你這頭豬害了我。
突然,方靖忠浪叫一聲;打。保羅的身子微微一抖,不由地朝前邁出半步。但這並不是因為害怕,更不是想去拉開就要撕打起來的雙方。而是,而是激動。保羅確乎感到他是激動的。激動是由於期待。他期待著出現騷亂?為什麼要這樣?是他變了?不知不覺地變了?好事還是壞事?他來不及去細想,就看到鄭欽來發瘋地朝張管教撲去。鄭欽來也變了,他變得真好。保羅的兩眼滲出一些微淡的光芒,盡管不強烈,但也足夠用來表現他的亢奮。張管教開始還手。這等於引火燒身。在一心想把自己變得殘暴起來的鄭欽來麵前,他根本不是對手。他倒在地上。鄭欽來跳過去,一腳踢到他臉上。
好。又是方靖忠的喝彩聲。而保羅卻以為是自己喊出來的。或者說,他也在暗暗叫好,也在極其隱晦地表露著對仇恨的讚美。他因此而難過,幾乎就要傷心落淚。因為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弱點:他似乎永遠不會成為一個能夠行動的人,而隻會做些沒用的思考——僅存欲望,觀望廝鬥的欲望,用拳頭打人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