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被抓了。
你聽誰說的?
有個人,在青海,見過他。
誰?
是好女……
好女?
我是說好女怎麼回來這麼晚。
院裏有了一陣腳步聲。路嵐朝門口望去。好女在門檻前戛然止步,驚異地瞪視路嵐。又去找你哥哥了?快去做飯,家裏來客人了。
好女跨進門檻,眼睛依然瞪著客人,臉上是猜忌和戒備的神色。路嵐望望三姨媽,希望她能介紹一下。三姨媽卻站了起來。
還是我去做飯。好女,你陪嵐嵐說說話。
三姨媽進了廚房,留給路嵐的感覺是:她不願意聽路嵐嘮叨苦難。好女坐到三姨媽剛才的位置上,側臉探詢地望她。
我知道你是誰。娘說起過你。你叫嵐嵐。
路嵐倏地站起,走進廚房,衝三姨媽嗔怪地嚷道:你有這麼大個閨女,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
我要是能生養,閨女比她大。保羅沒給你說過?好女是他給我領來的。我是她幹娘。
路嵐不懂,還要問。三姨媽說:讓好女給你說去。路嵐折回來,見好女笑望著她,她也笑笑。半個小時後,她知道了一切:保羅把好女帶到鄭州交給了三姨媽。她們就一直生活在一起。後來,三姨媽和趙連之結婚,趙連之極其討厭三姨媽的這個幹女兒,嫌她礙手礙腳的,影響了家庭的甜蜜生活。他十分賣力地替好女尋找哥哥,甚至花錢印了許多尋人啟示,張貼在大街小巷。一天,三姨媽家來了一個漢子,好女一眼便認出這就是她哥哥。他們相對而泣,說了許許多多的話。之後,好女就離開了三姨媽家,去跟哥哥過日子。但是,過了兩年多,也就是趙連之和三姨媽即將離婚的時候,好女又回來了。她說,這兩年多,她在河南省工交廳廳長家裏做傭人,是哥哥介紹她去的。廳長是個革命老幹部,五十多歲了,有兒有女,還有一個病病歪歪的老婆。一次,趁他老婆去醫院看病,他竟把手伸向她,又擰臉蛋,又掐屁股。她跑了出來,極其恐慌地講給哥哥聽。哥哥卻勸她回去,說讓她再熬幾年,等他老婆死了,他就可以名媒正娶她。她說哥哥犯賤。還說,與其嫁給這個革命老幹部,還不如當初嫁給那個吊肚子。因為吊肚子不僅比老幹部年輕,模樣也比老幹部好看。哥哥說她的這種想法是反革命思想,並說,如果她嫁給了廳長,他也許就會成為鄭州市搬運聯社的主任。這是個不老小的官,是他的理想追求。好女一下子哭起來,說哥哥是壞了良心的哥哥,說自己成了他買官的銀子。這話讓哥哥惱怒不已,一巴掌打紅了她的臉。她賭氣離開他,回到三姨媽這裏。她的回來,促成了趙連之和三姨媽的迅速分袂,至少在路嵐看來是這樣。因為好女說,三姨媽喜歡她,三姨媽固執地要和她睡在一張床上。過了一星期,趙連之就走了,一去不回。三姨媽開始說,他是去當差了,後來才對她講了實情:離婚,平平靜靜、坦坦然然地離婚。
三姨媽做好了晚飯。三個女人圍著桌子一起吃。北方的湯麵條,路嵐吃了兩大碗。飯後,好女去洗碗,邊洗邊唱: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反動派,嘴打歪,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三姨媽冷不丁喊起來:要唱到外頭唱去。好女還在唱:全國人民大團結,掀起了社會主義建設高潮,建設高潮。三姨媽對路嵐說:你看看,我這個幹女兒,倒像是我妹子,我說啥,她都得強。路嵐說:沒有她強,你就冷清了。三姨媽點頭:倒也是。
鄭州下了一場大雪。雪花飄揚在空中,落在地上就不動了,靜等著踐踏。街道上的車水馬龍無情地弄髒了地上的潔白。行人來去匆匆,衝撞著雪日裏的清新。冷風凍結了陽光,凍結了人的表情,單調的城市更加單調。滯重的空氣裏,蠕動著滯重的人生。路嵐覺得,在離開鄭州之前,她有必要去見見狄秀君。她想知道對方,知道對方的人生。
現在,她行走在街道上。一切都得憑借記憶。可記憶並不完整和清晰。這地方,原來好像就是這個樣子的。一麵土夯的牆,幾個或高或低的埡豁,時不時有雞從裏麵飛到牆頭上或飛過埡豁。牆裏肯定住著人家。如今呢?土牆依舊,埡豁依舊,雞呢?好像沒有。人家何在?路嵐看到從牆內升起一座土坯壘就的高爐,爐頂飄揚著一麵旗幟,旗幟上用黃緞繡著一排字:共青團煉鋼爐。在那個有一座三層樓的地方,過去是什麼?藥鋪?藥鋪旁邊好像是個包子館。過去包子館,往前,再往前,是什麼?一麵黑色招牌?寫著蒜拌麵、大鹵麵、臊子麵;但她沒有看到這麵招牌。還有,那間壽衣店,那爿布匹行,那個聚集著許多流浪漢的空場,那座基督會堂,那個茶園,它們統統哪去了?或者,它們根本就沒有存在過。是她的記憶出了錯。她應該到另一條街上去。不,就是這條街,就應該一直走到底。出現變化是自然的。哪兒沒有變化?有變化就必定會有迷惘。那種對事物既熟悉又陌生的迷惘。
她繼續朝前走,終於舒口氣。兩棵足有三抱粗的老槐樹赫然在目。她記得有一次,她和薑怡美去秀東家,從兩棵槐樹下經過,樹上的烏鴉屙下一泡屎來,正好落在她的天靈蓋上。她要怡美幫她揩幹淨,怡美咯咯直笑,接過她的手帕,仔細揩去,完了,把手帕還給她。她接過來就朝樹上扔去,想把烏鴉嚇跑。烏鴉哇地叫了一聲,從一個枝頭飛到另一個枝頭。手帕落下來,恰好落在薑怡美身上。她報複似的笑著。怡美拿起手帕朝她撲來。她跑,她追。她們一直跑進秀東家的院門。秀東家離兩棵老槐樹隻有二十來步遠。這時,路嵐看到了那座青磚紅木的院門。它就像路嵐一樣,在這個試圖更換一切舊物的年月裏,遺世獨立。她快步走過去.猶豫地望望緊閉的門扇。
篤篤。她用手指敲門,小心翼翼的,然後靜靜等待。沒人來開門。她隻好動用門上的鐵環,當當當的聲音又沉又悶。片刻,門開了。一個穿著列寧裝的中年婦女站到路嵐麵前。她們互相不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