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故土(3 / 3)

找誰?中年婦女的聲音較為粗硬。

狄秀君。我找……

錯了。

她家,原來……

原來的住戶早搬走了。

搬哪兒了?

中年婦女邊關門邊說:不知道。

路嵐愣在門口。她並不感到吃驚,隻是有點哀傷:早該想到這種變化,可為什麼還要來呢?帶著僥幸心理來試一試?有必要麼?也就是說,哪有僥幸可言?所有的都在經受掃蕩,所有的尋找都是為了絕望。而生活便是掃蕩和絕望的結合。她轉身走開。兩棵老槐樹,濃蔭依舊,烏鴉不見了,那一泡屙下來的屎讓她想到笑聲。烏鴉和烏鴉屎都是親切的,因為它是舊有的。

回去的路上,路嵐悠悠晃晃,仿佛是個消閑的人。路人看她,她看路人。彼此都不知道對方的目標。漠視便成了唯一的存在。她喜歡這樣。她似乎常常在用眼睛說:別擠我,千萬別擠我。她指的是那些興衝衝、急咻咻走過去的人。她指的是這個世界。好了,再見。就要回到三姨媽家了,她對自己說。城市如同荒漠。可真正的荒漠又是什麼樣子的呢?想起來就有些膽寒。保羅,進入永恒緘默的保羅,難道再也不會出現了?去去去,這惱人的思緒。企盼,太遙遠,大悲涼。而她,隻應該麵對離她最近的時間:什麼時候離開這裏?什麼時候走向農村?告別,明天就向三姨媽告別。她走進門去。她看到了三姨媽臉上淡淡的笑意——這是她與人攀談時最容易出現的表情。恍然之間,路嵐有些驚喜。她覺得不該驚喜而驚喜卻不期而至:坐在三姨媽一側的莫不是秀君?不,是秀東。她依然沉浸在找不到狄秀君的惆悵中,所以她認定,麵前這個熟人隻應該姓狄。那人熱乎乎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走過來,朝她伸出雙手。她們擁抱在一起。四隻女性的亮眼都有些濕潤。清淚讓路嵐變得清醒。她這才明白:她見到了她和秀東共同的朋友:薑怡美。

好女上午去菜市場買菜,碰到薑怡美,說起路嵐來家的事,怡美就匆匆趕來了。她們坐下來。

快說說,你怎麼樣?怡美急切地說。

還是先說你吧。

我好著呢。

我也很好。

你別哄我。你的情況比我複雜,好不到哪裏去。你有工作麼?

沒有

這我猜到了。

你呢?

我有。我是國營菜市場的售貨員,鐵飯碗。

接下來,怡美非常簡略地談到自己的經曆:開始她被接受為鄭州三中的語文教員。前年,政府在教師隊伍中進行大清洗,她的家庭出身使她成了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她被清洗出校。好在售貨員的政審不嚴格,她沒有在城市失去立錐之地。

就這點?個人問題呢?

沒考慮。

我不信。

別老讓我說。

路嵐歎口氣。抑鬱的氣息從她臉上彌散開來。她閉著嘴,死死地閉著嘴。三姨媽起身走開了。她厭於沉悶,更不想聽路嵐把她領受到的苦難再嘮叨一遍。而路嵐也覺得敘說曆史是乏味的,尤其是敘說自己的曆史。沒用,一切都沒用。訴苦就等於再嚐一遍苦藥。那苦藥,有什麼可品味的?無非是讓自己變得愈加可憐罷了。而可憐,是大家的,是那麼多中國人的,不獨是她的。怡美也不再追問。到底是同學,理解沉默,也就理解了人心。

但是,薑怡美自己卻不願意沉默。她認為,自己沒有必要把痛苦埋藏起來,就像那些被窮人仇視的地主老財,偷偷地把錢幣埋入地下一樣。對往事,她猶如吃了一把黴爛的花生,品夠了那種黴爛的滋味。她希望自己吐出來,而不是強忍著惡心咽進肚裏。

到我那裏去吧。我有一間宿舍,我請你吃飯。

路嵐點點頭,馬上又改變主意說:不去了。她不想讓怡美破費。她猜想,怡美雖然有工作,但工資一定很低。而且,她還得養家糊口。而怡美最想告訴對方的是,她現在孑然一身。她什麼牽掛也沒有。她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

不去?不去也好。反正我那裏是家徒四壁。好朋友看了就會寒心。

路嵐說,我們都一樣。

不一樣,絕對不一樣。你父親在台灣,我父親呢?在哪裏?在土門關裏。頓時,她的兩眼有些潮黑,淚珠搖搖欲墜。

怡美。路嵐不知所措地叫一聲。

你很吃驚是不是?

路嵐搖頭。

我想你肯定不會吃驚。你會想到我父親是地主老財。地主老財是不會有好下場的。可就是,可就是,我想不通,他死的為什麼會那樣慘?

路嵐的眼睛噗騰噗騰的,神情恐懼地聽著怡美說下去。

夏天,陽光豔麗如火。黃河邊的幹灘上,赤身裸體的薑開源發出陣陣慘叫。他們把他綁起來,又在他的肚腹上豁開一道兩拃長的血口,然後就走了。代替他們蜂湧而至的是一些嗜血的蠓蟲。據說,直到蠓蟲在他的肚腹上咬出了一個深洞,直到深洞裏的腸子被這些小動物咬噬幹淨後,他才死去。據說,直到第五天,有人看到薑開源還在蠕動。這漫長的五天,對死者意味著什麼?難道不是令人發指的殘酷?而她,死者的親生女兒,一個文弱的女性,所感受到的,卻是生的仇恨。

薑怡美希望路嵐同意自己的說法,路嵐不說話。因為她首先並不知道自己應該去恨誰。誰害死了怡美的父親?誰抓走了保羅和公公?他們?他們是誰?她不寒而栗,她不敢有恨。

三姨媽和好女在裏屋說悄悄話,營營嗡嗡的,像蚊蟲鳴叫。路嵐起身給怡美倒杯茶。怡美不管冷燙,端起來就喝,似乎想告訴路嵐:你早該給我倒茶了。路嵐忙又給她續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