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派出所的所長立在門口望著他,大聲說,這個老神經。

這天下午,全家都很高興。爸爸和我費了很多工夫才把冬妮婭脖子上的鐵鏈取下來。

爸爸說人和狗—樣,這—輩子,就是不能跟鎖鏈打交道。

媽媽說這由得了你?

爸爸提議把在冬妮婭回歸這件大事上立了大功的女孩請到家裏來玩。

我跳起來。冬妮婭在搖尾巴。我們去了。

但是路白不能來。她本來想來,進去對媽媽—說就不能來了。

我說那好吧,明天我們到海邊去玩。

她搖頭,她說你是男生,媽媽不讓我跟男生玩。

我說,那你跟冬妮婭玩,冬妮婭是女的。

冬妮婭正在親她的褲角,還跳起來把前肢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路白本能地躲閃著。冬妮婭就乖乖地臥在了她腳前。

我說,你抱抱它,抱抱它它就知道你跟我—樣喜歡它。

路白就蹲下去抱住了冬妮婭。

我說,我走了,你們玩吧,玩夠讓冬妮婭回來。

這是—個開端,是冬妮婭和路白友誼的開端。從此冬妮婭就經常待在路白這兒,當然不會太久,玩—玩就回家去了。

報考大學的日子到了。我和冬妮婭興衝衝趕往街道辦事處。辦事處和派出所在一條街上,路過派出所時,恰好碰到警察孔曉。我有點緊張,生怕他再次對冬妮婭下手,小聲警告冬妮婭別亂跑。

冬妮婭遠遠地就聞到了孔曉的味道,嗓子裏呼嚕嚕響起來,到了跟前就忍不住叫上了。

孔曉仇恨地望著我們,害怕冬妮婭撲過去,趕緊躲到門裏去了。

我舒了一口氣,撒腿就跑,很快把冬妮婭帶出了危險區域。

報名很順利,回來的時候,我帶著冬妮婭繞開了派出所。

以後的十幾天裏,我很用功地複習著功課,差不多是足不出戶的。冬妮婭有時候跟著爸爸出去買菜買糧,有時候就去找路白玩,再不就臥在我身邊靜靜地陪著我。那天冬妮婭出去了,它在街上走了走,去找路白,突然又不去了,趕緊拐回來。回來就撲上桌子叼走了我的鋼筆。

我追出去,它跑起來。我跟著它,心裏奇奇怪怪的。突然不跑了,我看到對麵的牆壁上貼著一張紅紙,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人名字。冬妮婭揚起頭,煞有介事地看著。我湊近了看,原來是參加大學考試的通知。我從頭看到尾,又從尾看到頭,汗出來了,怎麼沒有我的名字?再看,還是沒有。

漏了,他們居然把我的名字漏了。我轉身就朝辦事處跑去。冬妮婭跟上了我,我沒有理它。

這天晚上,回到家裏,我對爸爸媽媽姐姐說:

他們說我養狗增威,剝削階級的本性沒有變。他們說我是賊,偷東西都偷到警察家裏去了。他們說爸爸陰陽怪氣,是沒有改造好的資本家。他們說這樣的人,這樣的人的兒子怎麼能上社會主義大學?他們說我的名字在另—個冊子上,冊子我看了,是青海建設兵團的招人名單。他們說青海是個大地方,野地方,去那裏,別說養狗,養狼也沒人管。

爸爸點著頭說,孩子,你知道你現在是什麼人了?是肯尼迪,是大壞蛋,人家要整你。

爸爸說他們一改造就把資本家改造沒了,哪裏談得上好與壞?

爸爸說建設兵團是幹什麼的?好像是軍隊?孩子,你要去當兵了。

媽媽說那不行,我去找他們,我們的孩子就得上大學。

姐姐不說話,她不相信事情會突然變成這個樣子,更不相信弟弟會當兵,那樣倒好了,比上大學還要光榮了。

冬妮婭把頭埋進前肢,匍匐著—言不發。

大家說了很多話,很快就半夜了。最後爸爸決定:兒子哪兒也不去,就待在青島,準備考大學,今年不讓考明年考,明年不讓考後年考,總不能一輩子不讓考吧?

大家都說好,都睡去了,都知道爸爸的決定其實是不算數的。

第二天,爸爸和媽媽去了街道辦事處,跟他們預料的一樣,果然就碰了兩鼻子灰。

辦事處的張主任說我們已經請示過上麵了,上麵說我們的大學不培養這樣的人。

爸爸說哪樣的人,你們說清楚。

張主任說哪樣的人你們自己不知道?

爸爸說好好,不讓上大學,太好了,你們會後悔的,我兒子是牛頓,是大科學家,國家失去了什麼,人民失去了什麼?你們負得起責任麼?他是哪樣的人,我當然知道。

張主任從鼻孔裏嗤地一笑,揮揮手說,沒工夫跟你胡攪蠻纏,走吧走吧。

爸爸和媽媽出來,又不甘心地回頭看看,看到有幾個人正在把一些標語—條條刷在辦事處的牆上:

聽毛主席的話 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建設邊疆 保衛邊疆 青海是一個可愛的地方

爸爸讓媽媽等著,自己又到辦事處裏頭去了。麵對著威嚴的張主任,他半是豪邁半是激憤地說:

要去我去,我去青海。

張主任說你?你去幹什麼?

爸爸說我去替兒子當兵。

張主任拍案而起:你敢嘲笑我們!

爸爸出來了,臉上紅堂堂的,像喝了酒。

媽媽問你又去說什麼了?

爸爸說我告訴他們有理走遍天下,別說青海,就是黑海我們也敢去。

回到家裏,爸爸向我們宣布:你們該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呢,得離開一段時間,去黑海看看風景。

於是,大家都知道什麼問題也沒有解決。姐姐遷怒於冬妮婭,嫌它舔了她的手,臥的也不是地方。我受不了她對冬妮婭的這種態度,就帶著它出去了。

胡亂在街上走著。猛地一抬頭,看到路白和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在—起,立刻就猜到那是路白的媽媽紀老師。

冬妮婭高興地瘋跑過去,嚇得紀老師慘白了麵孔。路白說媽媽沒事。張臂就抱住了冬妮婭。

路白和冬妮婭親熱著。路白的媽媽驚呆了,她第一次發現女兒竟然跟—隻狗這麼好。

我趕緊走過去,莊重地鞠著躬說:紀老師好。

路白的媽媽瞧著我,蒼白的麵孔微微—笑說:狗是你的?這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