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給他打電話:“哥哥,你快回來吧,告訴媽媽不能再這樣。”古茹邱澤沒有回去。兩個月以後,媽媽死了。
媽媽死在祈求兒子回來,祈求雪山變白、草原變綠的轉山路上。雪山依然沒有白,草原依然沒有綠。古茹邱澤想象得出以後的事情,有人把媽媽背到天葬場,家鄉的喇嘛們圍著媽媽誦經超度,然後由天葬師解開裹屍的氆氌。喇嘛們退到地勢較高的地方,點著了召喚神鷹的桑煙,一陣劈裏啪啦的聲音,鬆枝柏葉冒火了。喇嘛們不斷添加著酥油、糌粑和曲拉。煙嫋高高升起,又隨風飄散了。天葬師喊起來:“嗚——嗚——”喇嘛們齊聲喊起來:“嗚——嗚——”烏鴉出現了,搶先落在了屍體上。接著,上百隻禿鷲從四麵八方飛來,越來越低地盤旋著,然後落下來,趕跑了烏鴉。烏鴉和禿鷲的叫聲格外淒涼。啄食屍體的過程就是太陽升起的過程。天葬場上的屍體轉眼便成了骨架。天葬師走過去,趕跑禿鷲,用一把明晃晃的斧頭砍開骨架,又砸得粉粹,然後用血水把炒麵和碎骨拌起來,捏成一條條的食物,擺成了一個個萬字符。禿鷲們耐心等待著,一俟天葬師離開,便爭先恐後地撲過去,把那些條狀的食物吃得一幹二淨。
弟弟說,爸爸沒有看見天葬的過程,他躲到山岡後麵,跪在地上小聲念著超度亡靈的經咒。弟弟沒有念經,他邊哭邊說著一些世俗的話:“媽媽,你就這樣走了,你一天好日子也沒有過,就這樣走了。”爸爸嚴肅地糾正道:“你不要這樣說,你媽媽過的是好日子,活在草原上放羊放牛就是好日子,轉山就是好日子。她被神佛收走了,說不定已經脫離輪回了。”
媽媽死了以後,爸爸接著開始磕頭轉山。弟弟說:“爸爸,你能不能不要這樣,磕頭,磕頭,一輩子受窮,還是磕頭,磕頭……”
弟弟再也沒有奉勸過爸爸和家鄉的人離開草原,當定居點無人居住的房子在荒風中迅速破敗,計劃中的畜產品生產基地和旅遊開發因為牧人們的漠視而不能實現,作為一鄉之長的弟弟無力償還建設定居點的銀行貸款時,他選擇了自殺。自殺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的爸爸媽媽、父老鄉親,你們不能一生都在磕頭,磕頭,磕頭,然後心甘情願地去忍受別人不能忍受的貧窮和落後,這種一千年以前的生活應該結束了。”
弟弟自殺了,妃寶喊起“邱澤哥哥”了。
妃寶是弟弟在縣裏上中學時的同學。不知道他們是什麼關係,自從妃寶來到拉薩,成為古茹邱澤喇嘛的修法伴侶,她就不止一次地說:“總有一天我要離開你,我要過世俗的生活,我要生孩子,孩子的父親最好是你弟弟,我看上你弟弟啦。”古茹邱澤從來不表態,不表態就是不願意:為什麼,為什麼你看上了我弟弟而沒有看上我呢?僅僅因為我是喇嘛?可我是一個修煉‘七度母之門’、有資格通過女性探索佛性本源的喇嘛。
如今弟弟死了,她就不能再說“我要離開你,我看上你弟弟”這樣的話了。她不叫他“明王”和“喇嘛”,而改叫“邱澤哥哥”了。
苯波甲活佛再次擊了三下掌,使勁揮舞著念珠問道:“難道不是過去造作的因導致了今天的果?自殺勝於殺人,現在的因又會形成未來的果,這萬有因果的道理,‘七度母之門’如何解釋呢?”
古茹邱澤喇嘛打了一個激靈,像從夢中醒來,突然仰起頭,做出一副辯經者常有的傲慢姿態,哼哼一笑說:“‘七度母之門’的第二門便是:有無果報?誰來果報?是命運,還是神祇?或者命運就是神祇?”
苯波甲活佛逼問道:“有沒有?說清楚。”
古茹邱澤喇嘛擊了一下掌說:“佛說為善必昌,若為善不昌,其自身或祖上必有餘殃,殃盡乃昌;為惡必殃,若為惡不殃,其自身或祖上必有餘昌,昌盡乃殃。”
格西喇嘛中有人叫了一聲好。瓦傑貢嘎大活佛點了點頭。
苯波甲說:“什麼為善不昌、為惡不殃,莫非‘七度母之門’是迷惘之門,連僧童能解的前因後果都要重新強調?在我們西藏,富裕受人尊敬,貧窮遭人鄙視,因為富裕是好人得了福報,貧窮是壞人受了懲罰。所以今生今世的富裕和貧窮是前世的業報,貧窮者隻能禮拜佛僧,奉行眾善,期待來世的富裕。”
古茹邱澤說:“照你的說法,積德行善的隻能是貧窮的信徒,而不是有錢的財東和富裕的高僧?”
苯波甲用手背擊掌,吼一聲:“不。”
古茹邱澤也用手背擊掌:“不,我同意你的看法,‘七度母之門’讓我們警惕的就是,僧高不行善,佛尊不作為,為富不仁義,有財不施舍。”
苯波甲說:“古茹邱澤喇嘛,你信佛貶佛,修法違法,難道你的‘七度母之門’是用來和佛門對抗的嗎?”
古茹邱澤說:“自古以來西藏就有兩種佛教:貴族的佛教和貧民的佛教。貴族的佛教以獲得政權、領地、屬民、財產為目的,因此領主之間、莊園之間、僧團之間、教派之間的戰爭從來沒有止息過,一旦打起來,佛祖釋迦、觀音菩薩、大智文殊、大願地藏全都拋棄了,黑刀白刃,你死我活。貧民的佛教則以修來世為目的,忍受今世的痛苦是為了獲得來世的幸福,所以有無窮的朝拜,有欲望的節製,有生命的仁愛,有貧賤的喜樂,有苦難中的忍耐。”
苯波甲憤怒地說:“無論貴族還是貧民,所作所為都是前世決定的,戰爭有戰爭的緣起,忍耐有忍耐的緣起。你的弟弟自殺了,你的妃寶叫你‘邱澤哥哥’了,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