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我們連擔負昆侖山頂亂斜段的路基填方任務,地域狹窄,無法施展機械的力量,隻能用揮鍁舞鎬的最原始的方式,進行大麵積的填築。沒有便道和土坡,就拿方木搭起跳板,用架子車把土送上四米高的路基。當時是六月,山上卻是隆冬景致。狂風裹挾著大雪,鋪天蓋地,黑雲低得能把頭壓扁,地上一片銀裝。而人的皮膚卻是深紫的,雪水順著脖子往下淌,和汗水攪和在一起。熱汗透出衣服,迅速凝結,人好像裹了一層冰甲,胳膊和腿幾乎不能打彎。就這樣,我們還得加班加點。方木搭就的傾斜的跳板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冰雪,架子車推不到跳板中間就滑下來了。三班長劉德福胃疼難忍,正蹲在一邊用膝蓋頂著胸口,一見架子車猾下來,衝過去,脫下棉衣,墊到車輪下麵,然後跪在方木上,用肩膀頂著車輪,硬是把一車土推上了跳板。這以後,許多戰士都把棉衣脫下來,鋪在了方木上。推的,拉的,頂的,在長達一千米的十二個跳板上,人不斷地摔倒碰傷,滿臉滿身都是青腫。夜裏十一點,我下令收工,但大家對命令毫無反應,都累癱了,已經無法站立了。站不起來就意味著凍死。大家都想到了死,悲哀之中又覺得這樣死得太早,太虧,太窩囊。我喊著:你們摸一摸,心跳不跳?心跳的,都給我走,我們爬也要爬到營房去。我雙手拄著鐵鍁,第一個搖搖晃晃站了起來,牙咬得咯咯響,舌頭也被咬爛了。許多戰士都站了起來,嘴角流著血,走啊,爬啊。我發現有一個人永遠站不起來了,他就是三班長劉德福。誰也不知道他是胃疼死的,還是累死的。風更狂,雪更大,一個名副其實的白色世界出現在昆侖山頂的原野上。已經顧不上埋葬劉德福了。我就想,就讓大雪把他埋了吧,劉德福,對不起了。我們走著,爬著,終於回到了避風的營房。我忘了點名,我太累了,一到營房飯沒吃一口就起不來了。第二天,當我們再次來到工地時,看到大雪埋住的除了劉德福,還有兩個人,他們是凍死的,昨天晚上,別人都掙紮著回去了,他們實在站不起來,又不好意思把大家叫住等他們,往前蠕動了幾米,就再也動彈不了了。說起來,這是我的責任,我應該最後檢查一遍,應該回營房後點一次名,可是應該做的我都沒有做。我給團長說:你撤我的職吧。團長說這樣撤下去,所有的連長、指導員都得撤職,我這個團長就更嚴重了,不光要撤職,還要上軍事法庭。你能認識到錯誤就成,以後千萬要注意,我們犧牲的人已經太多的了。
我再給你說一個二十九條漢子和一個凍饅頭的故事。那是在小唐古拉山,也就是風火山,我們連運送施工物資的車隊行駛到一條山溝裏,突然下起雪來,隻下了一個小時,積雪就已經有一尺多厚了。雪霧很大,遮住了我們的視線。車上沒有鐵鍁,二十九個司機就用手扒雪,一邊開道一邊走,連續三個晝夜,他們隻吃了用噴燈熬在加侖桶裏的一頓麵糊糊。饑寒交迫,疲累難忍,什麼吃的也沒有了。有人從駕駛室翻出一個不知什麼時候放在那裏的凍饅頭,讓大家吃,大家誰也不肯吃。那就分吧,一人啃一口。可是二十九個人都啃過來了,饅頭還剩一大半。都已經餓得前心貼後心,如果在平時,一百個饅頭也不夠這二十九個人吃的。他們推來讓去,最後,大家擁抱成一團,哭啊。領隊的排長說:剩下的饅頭讓一個人吃了,這個人必須突圍出去,到鄰近的工地求援,大家選吧,看誰去合適。選舉的結果是讓一個叫趙朋言的去,大家都認為他是他們中間最強悍且有頭腦的人,有時候比排長的辦法都多。趙朋言當仁不讓地去了,去了就沒有回來,也沒有到達鄰近的工地。剩下的人三天以後被團裏派推土機鏟雪開路救了出來。雪停了以後連隊派了十幾個人開著車到處去找趙朋言,沒有找到,連屍體也沒有找到。沒有人知道他死在了哪裏,是怎麼死的——狼吃了?凍僵以後雪埋了?還是自殺了?——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在那種天荒地老的地方,人到了絕望的時候,自殺便是惟一的選擇。我們團就自殺過兩個,有一個是高山反映嚴重,頭疼得實在受不了,拿著榔頭活活敲死了自己。有一個是幹了一天一夜的活,累了,睡下不起來,排長批評了他幾句,他想不通就自殺了。排長很後悔,以後年年都去給他上墳。還有一個是副營長,修了十年的青藏公路,其中有七年呆在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1983年他老婆催他回家探親,說我們再不要孩子,這個家就不是家了。他是湖南人,請了假回去,到了家裏才知道他已經不能過夫妻生活了,就是陽痿,他四十歲不到,就已經不行了。他在老婆身邊隻呆了兩天,就買火車票回到了連隊。一年後,部隊通知他轉業。他不想走,想留下。領導說你留下幹什麼?根據你的年齡,你已經不能再當副營長,也不能再提拔你了,部隊沒有你的位置,你怎麼搞不明白?其實他是明白的,隻是有苦說不出來。他是開槍自殺的,打了兩槍,第一槍沒打上,可見他很緊張,不想死。自殺的人是不能追認烈士的,戰士們心不肯,全營出動給他送葬,哭得都把山給震動了。聽說那一年格拉丹冬出現了雪崩,就是被一營人馬的哭聲震崩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