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貴來拿出一個本子來,找出幾個人名給我看。他說這幾個不是我們連的,好像是一次團裏召開的彙報會上,我記錄的別的連隊幹部的發言。
李啟發——在工地上得了心髒病,調到炊事班負責燒水、送飯。那天,他正在工地往別人碗裏舀水,突然哎喲了一聲,倒在了地上。連隊立刻送他下山。臨走,他靠在駕駛室的窗口,做出一副輕鬆的樣子對戰友說:我沒事,過兩天我就回來。可是,汽車剛開出去兩公裏,他的心髒就停止跳動了。在清理他的遺物時,發現了一封他準備帶到格爾木發走的家信——尊敬的父母大人:我近來身體很好,就像在家裏一樣結實。我們的路還沒有修好,什麼時候修好還不一定。我打算明年請假回去看你們二老,你們多保重啊。
李方春——班長,合肥人,一來高原就得了胃病,在雁石坪工地施工時病情加重。夜裏疼得受不了,怕影響別人休息,總是跑出帳篷,來到野地裏嘔吐。吐了二十多天,吐出來的全是黃水,衣服、被頭、枕巾都染黃了。有一天,他疼得實在受不了,跑到工地上,拿起鎬頭就挖,挖了幾下,就栽倒在地上大口吐血。連長安排車輛往山下送,還沒來得及抬上車就不行了,胃穿孔奪走了他的生命。他才二十三歲,因為他是病死的,按規定,連個烈士都算不上。
趙禮才——1971年入伍,排長,帶著幾名戰士在石料場打炮眼,突然頭一陣暈,肚子一陣疼,咬著牙打好了炮眼,裝藥放炮時他走不動了,趕緊抬他下來,又送他到格爾木醫院,診斷為肝癌晚期。他聽說沒法治了,就溜出醫院,擋了一輛車回到了連隊。他說醫院說他是拉肚子,吃幾片黃連素就好了。他當天就去了石料場,還是和以前一樣打炮眼放炮。有一次,炸藥裝好了,導火索點著了,可他卻一頭栽倒在離炮眼十步遠的地方,掙紮了幾下就不動了。炮響過之後,大家跑去看,一堆石頭已經埋葬了他。人們從他的衣袋裏找到了診斷書,才知道他已經一個死期將臨的人。他是被當作病死處理的,因為如果按照放炮炸死或者石頭砸死處理,那就很可能被看成是一起事故,按規定,這樣的事故,連長指導員是要受處分的。
其實有的時候,活著比死了更難。改建青藏線的十二年裏,有一千多名官兵是身負重傷終身殘廢了的,其中有一部分失去了自理生活的能力,他們活著難道比死了更好受?百分之九十五的官兵由於長期缺氧和氣候惡劣得了這樣那樣的病,他們的日子也不好過。還有感情災難、家庭災難,有些苦是說不出來的,是外人想不到的。
家屬來部隊探親,尤其是夏天,一個連隊一來就是好幾個,還有的是開了證明來這裏結婚的。工地沒有太好的條件,隻能騰出一頂帳篷來,用布簾子一家一家隔開。這怎麼能習慣?尤其是新娘子。我們連有一年來了一個新娘子,很漂亮,住了一夜就賭氣逃走了,走了不久就寄來了一封絕交信。新郎恨啊,恨人家姑娘?恨連隊沒給他們創造更好的條件?恨自己是個當兵的?好像什麼都得恨,又好像什麼都不該恨。那一年四川發大水,我們團裏有好幾百個戰士的家裏房屋衝毀、親人遇難。光我們連就有十一個人接到了父母親人亡故的消息。怎麼辦?都批準他們回去參加喪事?不能啊,工程在節骨眼上,走一個人就少一份力量。我們給戰士做工作,不讓他們回家。戰士也知道不是我們心硬,實在是工程任務緊急沒有別的辦法。有一個戰士的家屬知道等不回來,隨信寄來了黑紗。我說你戴上,我們連排幹部明天都戴上黑紗,為你們大家死去的親人致哀。戰士們總算聽了話,總算沒有鬧情緒影響施工。
蔣貴來的話戛然而止,不知道為什麼在我的采訪本上再也找不到他的隻言片語了。
轉業後在青海交運公司工作的湖北人石永久給我講述過他的事。他和蔣貴來一樣,也是一個在青藏線上當過連職幹部的人。他說苦啊,我們那個時候真是苦啊,生活苦,心裏更苦。1984年8月,就是青藏公路改建工程全麵竣工的前一年,我接到了我老婆的信,信裏是這麼說的:永久,你不知道,像我這樣丈夫不在身邊的女人,處處都被周圍的人瞧不起,分房子都是以男方為主,各種福利照顧優先考慮雙職工,家裏搬煤買麵這些活都得求人,可憐我的幫一把,不可憐我的還要說三道四。這些我都可以不計較,也沒辦法計較。可是我病了怎麼辦?我腰椎有病,腎也不好,已經不能走動了,你不在身邊,隻能請人護理,可是單位隻發生活費,別的一概不管,我自己連看病的錢都不夠,哪有多餘的請保姆?人家的孩子放學回家有吃有喝,我們的孩子有什麼?她得自己挑水,自己做飯,自己洗衣,還得伺候我。你別忘了,她隻有八歲,她忙裏忙外,瘦兮兮的樣子看著實在可憐,我想哭,永久啊,我想哭。我知道你是不能回來的,我就是死了你也不能回來給我送葬。我想來想去,與其兩個人都受這種牽腸掛肚的罪,倒不如我們分開的好。離婚吧,我們隻能這樣了。老婆的信接到沒過兩天,又接到了孩子的信。孩子說:爸爸,媽媽病得很重,翻不過身來。我每天放學回來,都要喂媽媽吃飯,幫媽媽翻身,我人小翻不動,媽媽老是拉著我的手哭。爸爸你快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