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3 / 3)

智二先生說:“你們還記得那幾個人的長相嗎?”

“看不清,他們都蒙著臉。”

“有一個好像,”金虎子期期艾艾地說,“腿有點瘸。左腿,對,就是左腿,跟我一樣。衝向我的時候我看到的。”金虎子說得很難為情,他像在乎自己的左腿一樣在乎別人的左腿。

“有一個瘸子麼?”沉禾說,“我隻顧著打架了,沒仔細看。他們哪一個打起來都和好人一樣。我聽一個說,馬上就打起來了,誰幹不是一樣。不知是什麼意思。”

智二先生若有所思地捏著胡子,仍然不停地走來走去,然後停下來對金虎子和拿火把的兩個人說:“你們先把這裏收拾一下。”又對沉禾說,“沉禾,你先去院裏養傷,傷養好了再說。”想了想又對在場的所有人說,“還有,這事在查明真相之前,誰也不能走漏了風聲。”

我和紅歌去門外看大耗子。天已經大亮了,清早的野外一片清明,空氣裏有草枯和露水的甜味,蘆葦在擺動。沒有船,河麵靜悄悄的。可憐的大耗子身上落滿了露水,它沒法再咬了,一聲不吭地死在了夜裏。我把它的舌頭塞進了它的嘴裏,我希望它死得更好看一點。

智二先生跟著地上的米粒向前走,嘴裏嘀咕著:“真的打起來了?”

真的打起來了。

千真萬確。消息是少爺和小姐從大城市裏帶回來的。少爺和小姐在城裏念書,放了假輕易也是不回家的,現在離假期還早,就坐了車大包小包地回到了藍塘,他們說,那邊也馬上就要開打。如果說這還不足以說明問題的嚴重性,那我們可以看一看和少爺、小姐一起來到藍塘的朋友熊步雲。熊步雲是一個當兵的,二十多歲,身材高大,據說他爹是一百五十裏外的高元城守軍司令。他是少爺的同學,通過少爺的關係又認識了小姐。因為要打仗,他也從學校回到高元城,一轉身換了一套軍裝,成了他爹的副官。就是他開車把少爺和小姐送回家的。你想想,不打仗他為什麼要換上軍裝?

這當然是我後來逐漸才知道的。少爺和小姐回到家的那天,時間已經很晚了,我按照三太太的吩咐去鎖院門,聽到有馬達的聲音撲通通地穿過院子,我伸出頭去看,什麼都沒看到,正想關門,長著兩條長胳膊的胡螳螂從門前跑過。我問他黑燈瞎火的跑什麼?他氣喘籲籲地說,少爺和小姐回來了,他看看去。還問我去不去。我剛要回答,紅歌站在三太太的門口叫住了我,問我在和誰說話,我說是剪樹枝的胡螳螂,然後關上了門。

“你們說什麼?”我幹什麼她都要問。

“胡螳螂說,少爺和小姐回來了。”

“少爺和小姐?”紅歌說,轉身掀開了三太太的門簾,對著裏麵說,“三太太,少爺和小姐回來了。”

我聽到三太太說:“管那麼多事幹什麼?鎖上門睡覺。”

第二天早飯後,三太太讓我和紅歌到集市上給她買絲線,她要接著把一個鴛鴦枕套繡完。現在,三太太要把一天裏的一大半時間用來刺繡,除此之外她實在找不到其他的事好幹。三太太繡得很認真,臉上一直掛著笑,兩個酒窩忽隱忽現。去集市的路上,紅歌悄悄地對我說:

“三太太都嫁到藍家十一年了,哪像呀?笑得跟個姑娘似的。”

“三太太想笑就讓她笑唄。”

“呆木頭!”紅歌終於也說出了茴香的叫法。“你都蠢到家了,不理你了!”

買完了絲線回來,快走到藍家大院時,我看到了一件好玩的事。一個大男人被一條狗嚇得直往後退,不敢跑,也沒法把它趕走。我笑出了聲,因為那個男的穿的整齊鮮亮,頭發和皮鞋一樣發光,脖子上還係著一根花帶子。

“還笑,趕快去把狗攆開!”紅歌碰了我一下胳膊肘。

我跑上去,站在了那人和狗中間,隻做做樣子蹲了幾次,裝著撿石頭的樣子,那條狗就哼唧了一聲,夾起尾巴跑掉了。對付狗我有經驗,隻要你不怕它,它就怕你。

那男的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手帕,在額頭上點來點去,我聞到一股清涼的香味。擦完汗,他說:“謝謝你了小朋友,太謝謝了。”

紅歌從後麵跑過來,說:“少爺,您回來了。”

那人腰杆一下子挺直了,抖了抖手帕說:“是紅歌呀,三太太呢?我正想過去拜見三太太呢。”

紅歌又搗搗我的胳膊肘,我說:“少爺好。”

紅歌說:“少爺,這是伺候三太太的木頭。三太太這兩天不舒服,還不知道少爺您回來了呢。小姐也回來了嗎?”

少爺笑了笑,聲音和說話一樣有點輕,有點尖。“小姐也回來了,正陪客人聊天。”

我們跟在少爺後頭進了藍家。少爺有一句沒一句地和紅歌說話,問三太太生活如何,心情怎麼樣,還有紅歌和我在藍家過得是否習慣這些事。正說著,從假山後麵走出兩個人來,一路說說笑笑,男的穿軍裝,方方正正的像胡螳螂修剪好的一棵樹,笑起來聲音渾厚洪亮,眉毛也是當兵的樣子,又濃又黑,斜斜地插上額頭。女的穿一條香色棉裙子,手遮住嘴巴在笑,眉眼生動,長得比三太太和紅歌都要好看。

紅歌說:“小姐回來啦?”

小姐說:“昨天晚上剛回來,代我向三太太問好,我就過去。”然後對少爺說,“哥,你到哪兒去了?熊先生說話真有意思。”

少爺說:“別提了,嚇死我了。剛才在門外,有條花狗一直跟著我,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哎呀,真是嚇死我了。”

穿軍裝的熊先生走過來,一隻手搭在少爺的肩膀上,說:“現在不是沒事了?一條狗而已。”

少爺說:“要是步雲兄在就好了。”

熊步雲爽朗地笑起來。他那身軍裝真好看,我還想再看看,紅歌不讓,向少爺小姐他們告了別,就拽著我的衣袖走了。